福娃生气了,跺了跺脚:“你放肆。你、你瞧不起我!”他背着小手转了两圈,瞪着他:“你别看我小,我告诉你,我的见识比你多。这里——”他用胖胖的手指,指住自己的胸口:“这里装着一个成熟沧桑的灵魂。”
凌昭挑眉:“你几岁?”
福娃脱口答道:“虚岁六岁,实岁五岁。”他反应过来,气道:“我都说了!你别看我小,我……我是见过世面的人。你不懂的,不信你问我姐姐——”
“你姐姐呢?”
福娃停下来,不走了,神情有些沮丧:“姐姐淋雨,妈妈说了她几句,她哭了……她说不是因为妈妈骂她才哭的。”
他叹了口气,低着头:“其实姐姐以前很少哭,只有想家了才会……到这里以后,我晚上看见她抹眼泪。”
凌昭一怔。
福娃抬起头,又瞪他一下:“所以你不要缠着我姐姐啦,她已经很难过了。她不想理你,你从楼上跳下去有什么用?只会摔痛屁股,让你爸爸妈妈难过。”
就在这时,江晚晴开门进来,环视四周,见福娃在阳台上,忙走过来:“福娃乖,听话,先去我房里待会儿,我等下就去找你。”
阳台灯光下,少女眼圈微红。
福娃踮起脚尖,用袖子轻轻擦拭她的脸:“姐姐不哭,福娃在。”
江晚晴眼神一软:“没哭,进沙子了。”
她弯下腰,又说了几句,看着他抱着平板离开,乖巧地带上门,这才松口气,拥紧身上披着的长棉袄,转身。
星空夜色,他的眉眼陌生又熟悉。
江晚晴着了凉,鼻子有些堵,声音微哑:“这个。”从口袋里掏出一瓶药,伸长手臂递过去:“感冒药,你别忘了吃。还有板蓝根,预防的。”
凌昭接过小瓶子,倒出一粒,咽下。
江晚晴看着他,蹙起眉:“你吹干头发了吗?怎么看起来还是——”
凌昭淡声问:“你会用么?”
江晚晴一愣:“用什么?”
凌昭伸手,原本想叫她过来,转念一想,还是作罢。他用手撑在阳台上,一个利落的翻身,轻松落地。
江晚晴见他没事,放下心,又紧张地转头看楼下。
……还好,应该没人看见。
凌昭牵住她的手,只觉得触手冰凉。他皱眉:“进去。”
室内有地暖,温暖如春。
凌昭脱下外衣,走进浴室,翻找一会,拿着吹风机出来:“你会用?”
原来说的这个。
江晚晴瞄了眼关着的门,到底做贼心虚,生怕爸妈不小心闯进来,撞见多尴尬,怎么都解释不清。于是把门上了锁,接过吹风机,轻声说:“会,我……我帮你。”
吹风机呜呜的响,吹出的气热烘烘的。
江晚晴脸上一抹微红,不知热气熏的,亦或是心中五味杂陈所致。
细白的手指没入他柔软的黑发,细碎且短,轻轻揉两下,暖风一吹,很快就干了,服服帖帖的。
可心头仍是微微潮湿的热。
江晚晴把吹风机往旁边一放,心中莫名酸涩,声音更轻:“你不会,我教你……自行车,吹风机,所有对你来说陌生的东西,你……你不要怕。我都会教你。”
孤身一人在异世的感觉,她清楚。
形单影只,被陌生人环绕,身边都是无法理解的事情,根本没有安全感,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故乡,做梦都想回家。
起初几年的煎熬,至今记忆犹新。
凌昭说:“不怎么喜欢,但也谈不上可怕。”
江晚晴看着他,想起这几个月,他的行为……跳楼未遂之后,就很淡定了,想必是死了回去的心。
等等,他跳楼,该不会是为了想回去?
她思忖了会儿,低声问:“七哥,你上次寻死,是因为想回家吗?”
凌昭看她一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
江晚晴心中有愧,低下头。
只听他说:“寿终正寝,没太多牵挂。”
江晚晴沉默一阵,轻轻咳了声,又问:“……你不想留在这里?”
凌昭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极为平淡:“因为当时不是我。”他看向手足无措的少女,“生而为人,便有必须承担的责任和义务,无论何时,我都不会寻死。”停顿片刻,语气转冷:“正如你死后,我过的很好,所以不必愧疚。”
江晚晴抬眸。
凌昭看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道:“我不需要。”
心口的位置迅速寒冷下去,片刻前还温暖如春,如今已下起霜雪。
江晚晴惨淡的笑了下:“我知道的。我……”喉咙堵着,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哭一场,她往门口挪动几步,艰涩道:“不打扰你,我先走了。”
凌昭闭了闭眼,站起来:“这是你家。你去哪里?”
江晚晴蓦地停住,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窘迫不已。
凌昭朝她走过去。
就是这样的么?
因为本来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所以当年,他永远猜不出她的心思,从一开始就处于劣势。就像此时此刻,她也不会懂他。
她不知道她走了以后,到底发生了多少事情。
这滋味一定不好受。
风水轮流转,一报还一报。
——如果他能更狠心一点,就好了。
凌昭低叹一声:“想问什么,我告诉你。”
江晚晴不曾回头,声音紧绷:“我……我可能会哭,不如改天——”
凌昭拉着她坐在略显拥挤的幼儿沙发上,双臂圈住怀中微微颤动、头都不敢抬的少女:“哭吧。我见过你七窍流血的样子,不怕看见别的。”
江晚晴:“……”
何太妃说的对,最后惨死的样子,实在不太雅观……却让他看见了,让他一人独自承受。
他的怀抱温暖,近在耳边的是熟悉到心痛的心跳声。
“我爹娘……他们好吗?”
“很好。你爹七十岁那年,我去看过他。你母亲很惦记你,但膝下有子孙环绕,多少是慰藉。”
“我妹妹……”
“嫁给了楚王,一生荣宠不绝。”
“太后娘娘……”
“搬去了寿康宫,因病过世,走前,问过你的死因。”
“我的冬儿和宝儿……”
“一个跟着小太医过日子去了,回老家开了药铺。一个跟了秦衍之,除了偶尔哭闹逼问你怎么死的以外,还算过得去。”
……
一个个问过去,到了最后,陷入沉默。
凌昭低头,看向默默流泪,抽纸巾擦拭的人:“还有?”
江晚晴吸了吸鼻子,鼻音很重:“你、你过的很好,我知道。”
凌昭沉下脸:“我叫你问。”
“……”江晚晴不想惹他生气,即便心中惴惴,小小声问了句:“你好吗?”
凌昭答道:“宣武七年荡平北羌余孽,了我一桩心愿。宣武十三年,南越灭国。自此后,天下归心,盛世长安。”
就像书中注定的轨迹。
“第二任太子虚心好学,孝顺恭谨,虽有贪图安逸之嫌,却是可造之材,更从未在大小事项上,有过忤逆之心,远胜过你的便宜儿子。”
“……”
他有了太子,也就代表,他如她所愿,三宫六院,雨露均沾。
这很好。
本就应该这样。
他以帝王之尊,立下千古功业,史书留名,供后人瞻仰。
而站在他身边的,虽不是江雪晴和孟珍儿等人,也会有别人,帝王美人,传为一代佳话。
她是应该为他高兴的。
江晚晴手里的纸巾揉成了团:“……那便好。”
凌昭笑意森冷:“是么?”箍着她腰的手臂紧了紧,他看着她,不放过少女眉眼间一丝一毫的情绪变换,“接着问。”
江晚晴语气略显消沉:“我想问的都问了——”
可他不让:“不可能。”
“……不问。”她咬了咬牙,偏过头,下定决心:“我就是不问。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些,谢谢你告诉我……我没什么想问的了。”
凌昭瞧着好笑,见她当真固执,一声不吭,便挑起眉:“太子进宫的时候,年仅十一岁,因资质出众,被我择中,留了下来。”
江晚晴呆了三秒钟,愕然抬头。
凌昭又是那面无表情的样子,平淡道:“我同你说过,不是你的孩子,便不会是我亲生的——君无戏言。”
江晚晴一时转不过弯,脱口而出:“我又没让你发誓,你何必……你用了多少打胎药啊。”
“没有必要。”他沉默下来,似乎不想开口,良久,看过来一眼,目光温度骤降,尽是冰凉的自嘲:“朕会是大夏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一生孤苦无家室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