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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话梅糖

此时的苏棠心烦意乱,没注意外边人说了什么,一眼望去第一反应:这人怕是有毛病。

大晴天的还撑油纸伞,阴冷冷往那一站,不知情的肯定以为是鬼……

为什么要撑伞呢,不能见光,还是不想让人看清面容?

黄大人隔着谨慎的距离站定,行了个工整的大礼,赔笑道:“哎呀,这……世子爷怎么来了?”

听闻这位世子从小体弱多病,足不出户,怎么忽然有兴致来衙门看热闹?

“多少。”温雅的嗓音暗藏几分羸弱。

言罢,身形倏地微微不稳,忍不住轻咳一声。

黄大人一愣,尚未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旁边的侍卫开了口:“统共要赔莫氏多少银子,给我们世子一个数。”

公案旁的师爷立刻明白了,这八成是看中了苏棠,来要人的。于是噼里啪啦打算盘列清单,苏棠要赔的,张婆婆该罚的,以及官家的惩处,折下来共计……

“三百九十七两!”

兴余村一个个喜不自胜,莫氏也暗喜,时不时拿刻薄的眼光斜睨苏棠,心道果真不负那张狐媚人的好面皮,这才几天,竟连京城的皇族子弟都勾搭上了。

苏棠没转过弯来,陷在各种各样的诧异中,刚才说话的那个侍卫……不是韩蕴吗?而且世子的声音也很耳熟,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猜测从她脑袋里冒出来。

黄大人回头拿了文书,亲自呈上去,战战兢兢道:“数目便是这般了……笞刑可以拿银钱顶上,关押是绝不能免的,即便从轻处罚,最少也得有半年。这是刑统里定死的规矩,小的也做不了主,还请世子爷体谅……”

说吧,屏住气儿等回应。

伞下很平静,良久,那位世子淡淡应了一声,又示意韩蕴:“拿出来。”

所有人皆好奇,兴余村人更是伸长了脖子,眼冒精光。

——却不是他们翘首以盼的银票。

韩蕴拿出一本精致的线装薄册,徐徐翻开。

黄大人站的最近,看见上面盖有户部的官印,借调记录等,不由倒吸一口气,户籍名册这般重大的东西,竟也能轻松调出来?世人都说景临侯府低调无争,看来真相并非如此,这位世子,不简单……

韩蕴朗声念道:“苏棠,良籍,通州人士,庆三百零五年生人,其父苏奇越,其母秦秀,庆三百一十一年举家迁往京城西奉区,家有西奉街竹风巷五号宅地一亩……”

苏棠歪着脑袋听得入神,这位世子找到了她的户籍?那岂不是可以和家人相认了?

方重衣示意可以停了,缓缓往公堂内走去。

侍卫拂开两侧的人群,百姓和官差们自觉退让,黄大人则老老实实跟在后面。

他又虚弱地咳了一声,方才娓娓道:“苏棠的户籍上,从头到尾都没有卖身为奴的记录,不知这户部的名册是假,还是你们的卖身契是假呢?”

兴余村的人面面相觑,其他村民不知情,无法反驳,莫氏和户长却是慌张地对望了一眼,吓得面如土色。当初他们就是看小姑娘没着没落,因此特意找户长将人挂上户籍,钻了空子给签的卖身契。如今白纸黑字的名册被韩蕴这般当众念出,每个字都如同响亮的耳光打在他们脸上。

黄大人偷瞄世子一眼,心里有了数,手指颤巍巍指向莫氏,摆出怒不可遏的表情:“你们呐……仗着天高皇帝远,做这种欺上瞒下的事,合伙欺负人是不是?!”

苏棠不敢高兴太早,她总觉得事有蹊跷,这位莫名其妙出现的世子究竟是谁?为何无缘无故帮她?

她悄咪咪挪近几步,顺着伞檐往上看,若隐若现的熟悉面容令她心头骤然一紧。

竟然是那天的白衣人?

他……是景临侯府的世子?

“证物,让我看看。”方重衣道。

黄大人连连点头,吩咐官差将公案上的蓝布呈上来。

隔着半步的距离,方重衣将它随意扫了眼,转向莫氏淡淡开了口:“留在排水渠多日,倒还很干净。”

“还真是……”韩蕴也恍然,“前三天落了好几场大雨,泥沙多,这块布卡在里边竟一点泥灰都不沾。”

话中之意再分明不过,黄大人转了转眼珠子,若有所思,时不时用警惕的眼神审视兴余村一行人。

莫氏被他看得背后发毛。

方重衣沉静的目光定格在布料纹饰上,心念一动,找到了关键的漏洞,正要开口,却听一个温软的、小心翼翼的声音道:“能不能让我看看?”

抬头望去,是苏棠。

她站在朦胧的光线里,扶着老人,穿的仍然是那天的粗布衣。当时衣摆被他扯掉了一截,现在已经用另一块布缝补好,因为不是一种布,还缝得歪歪扭扭,看上去十分不搭调。

苏棠见伞下没声音,大约是不反对她,壮着胆子走过去,拿起布闻了闻。

刚刚官差路过身边时,她就闻到似曾相识的味道,凑近更是明显。这味道,每天早上路过巷口都能闻见。

“这布为什么有何叔家的酱菜味儿?”苏棠喃喃自语道。

说到酱菜,难免想到那天酱菜坛子背后的眯缝眼……苏棠恍然大悟,回过身,目光牢牢锁定莫氏身后贼眉鼠眼的人:“我明白了,你拿了人家的布,扔进排水渠污蔑我是不是?!如今只要把何家人找来对质,一切便能水落石出。”

公堂外,围观的人开始窃窃私语。

张婆婆闻言也凑过来,赞同地点头:“巧了,没准真是,何力家是做酱菜的,一直用蓝色的布来封坛子。”

这次无需方重衣发话,黄大人便即刻命官差去带人来指认。

“棠棠,没事了啊……”见事态发生转机,张婆婆咧开嘴笑得开心,轻轻拍了拍苏棠的脑袋。

她也露出傻笑,使劲点头,手中紧紧抓着那块布。事态突变,公堂之外的人们议论纷纷,她于喧嚷之中再次抬眸,却毫无防备对上一道视线。

伞檐不知何时被抬起了些,露出俊逸无匹的面容,眉目沉静定定凝视她,眼眸如同黑曜石一般纯净、深邃。

那目光很是清冷,却藏着暗潮涌动的阴鸷,令苏棠打了个激灵,随即又想,毕竟他眼神不好,看人难免要用力些吧?

想到这,苏棠不由地叹息,这么好看的一双眉眼,又是畏光又是看不清……

可惜啊可惜。

还没等何家人到,眯缝眼已经顶不住了。他满头是汗,双腿哆嗦不停往后退,撞上一个面色肃然的官兵,终于忍不住大声嚎哭道:“不关我的事啊……我只是被莫大娘指使的!”

莫氏挑起眉毛破口大骂:“说什么屁话,明明是你小子说有个好机会——”

看热闹的百姓们一阵唏嘘,纷纷投去鄙夷的目光,奚落声不绝。

苏棠暗笑,轻松地挑了挑眉,这就开始狗咬狗了?

“吵什么吵,一个个都别想脱开干系!”黄大人厉声喝道。

方重衣一直在冷眼旁观,良久,轻描淡写开口问:“这般污蔑之罪,刑律又如何论处?”

韩蕴拱手道:“回世子,笞七十,银钱以倍数还之,限期百日。违限不还者,以笞刑或牢狱补替。”

“哦?”方重衣淡笑,“方才,给苏棠定了多少的处罚?”

韩蕴会意,拿出文书默算片刻:“刨去需上缴官家的,共三百八十一两,如今以倍数尝之,莫氏一行人还需偿还七百六十二两,若逾越期限,一日笞十,五日加一等。”

兴余村全体被这笔惊天巨债吓傻,他们就是下辈子下下辈子也还不上啊!

黄大人暗自捏把汗,原来世子当初问数目是这个意思,也太黑了点……

“拿不出银子?”方重衣凝目,嘴角弯起没有温度的笑,“那便签下卖身契,从此为奴任人使唤,如何?”

户长面如死灰,眯缝眼和其他村民全身发抖,莫氏打了个寒颤,扑通跪下来,哭丧着脸道:“求求各位大人网开一面!”

那位世子她根本不敢惹,见黄大人和师爷都无动于衷,又跪着挪到苏棠面前:“棠棠啊,当初好歹也是我把你从棺材里捞出来的,你当时那么小,那么冷的天,再没人管可不是要冻死了啊……”

方重衣听到“棺材”这个字眼,目光微动,视线转向她。

苏棠别过头,冷声道:“省省吧。以后大家再无干系,你们做过什么便该受怎么的惩处,这也不是我能做的了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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