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平三十三年十一月, 盛京正下了一场隆冬大雪。
厚重细密的雪花好似鹅毛, 纷纷扬扬地自空中落下, 将京城装点得银装素裹。这场雪一下便是三天, 到最后一天时,道路已然不好行走。官府强制要求每个百姓都必须清扫屋顶积雪, 以免发生坍塌事故。
往年这差事就是由工部负责的,工部与盛京官府一同协作, 督查清扫积雪的事。
今年唐慎成了工部右侍郎, 他唤来主管此事的员外郎, 问道“盛京共有多少户人家”
员外郎流畅回答“登记在册的, 共有九万六千户。”
盛京是大宋的都城, 这员外郎嘴上说是“登记在册”的,可偌大的盛京城, 黑户无处可藏。古人喜多子多孙, 以一家五口来算, 这便是五十万人口。而事实上,盛京有百万多人。
唐慎仔细叮嘱对方, 务必检查好今年清扫积雪的差事。待到他下衙回尚书府时, 雪已经停了。唐慎回到家中, 并未等到王溱。
工部近日忙于承庆宫的修建, 唐慎每天忙得是不可开交。可谁人不知,整个朝堂之上, 如今最忙的人便是尚书左仆射王溱王大人。
王溱统辖幽州和盛京两地的银引司,如今皇帝下旨, 将三十六州的兵部银契庄改为大宋银契庄。自此以后,再也不仅仅供应兵部军将,也为天下百姓效力。
世间万事,皇帝只需下一道旨意,看似随意轻巧,可那圣旨上的几个字想要实现,是何其不易。
五年前度支司发生的血案,便是前车之鉴。如今银引司既不能重蹈覆辙,又要做到尽善尽美。哪怕在百官都相助王溱的前提下,也耗费了他一番心血。
正值寒冬腊月,眼看百官就要休假过年,银引司的差事便大多搁置到了明年。
银引司左副御史余潮生此刻正在刑部当差,他身为刑部尚书,到年底了,大宋各地所有典狱司都需要将今年发生的各起命案送到盛京,送入刑部库房,收库查用。
余潮生每日忙于处理内务,这一日他正于刑部几位主事吩咐差事,只见一个官差用手按着官帽,快步走进屋中。余潮生不再说话,抬头看他。官差半跪行礼,道“尚书左仆射大人到。”
堂屋中,众人皆惊。
余潮生怔了一会儿,他赶忙起身,迎出门去,正好看到王溱从刑部外走了进来。
余潮生走近作揖“下官余潮生,见过王相公。”
王溱穿着一品官员的官袍,他右手拿着一只白色折扇。虽说这几日没有下雪,可谁也不会莫名其妙拿着一把扇子,颇有种附庸风雅的嫌疑。换做他人,都会让人觉得此人太过做作,但王溱拿着,便如天造地设,毫无不和谐之处。
刑部官员们在心中嘀咕了一句“王大人可真是不同寻常”,但表面上谁都没表露出来。
王溱将扇子合十,啪嗒一声,他修长的手指将扇骨转了一圈,最终将扇柄对向余潮生。
王溱声音温和“去岁在幽州时,余大人曾说过喜欢本官手中的扇子,如今本官特意为你带来了,你可喜欢”
余潮生彻底愣住,他迅速回忆,这才从记忆角落里想起来这件事。
去岁王溱和余潮生一起去幽州办差,两人都有各自的马车,但总有需要独处的时候。盛京去幽州,一路漫长,余潮生与王溱神交已久。所谓神交已久,往往指的是久闻大名、素昧平生,余潮生未免尴尬,某日两人在驿馆中用饭时,他随口便夸赞了王溱一句“王大人这扇子十分精妙,扇面上的字似乎是大人的手笔。字气铮然,清骨天成,写得真是极好。”
竟然真有这件事,余潮生只能伸出手,硬着头皮接下了这把王溱亲笔题字的折扇。他还得感谢道“未曾想大人还记得此事,下官不甚感激。”
王溱笑了笑“不如进屋一谈”
余潮生侧开身子“请。”
两人进了余潮生的尚书屋中,刑部的其他官员一个个看向对方,最后谁也没敢跟上去。过了片刻,刑部左右侍郎听说王溱来了,立刻前来见礼。
屋中,很快便只剩下刑部三位顶头高官和王溱,还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四品银引司司正林栩。
余潮亲自给王溱沏茶,他心中多有揣测,已然猜到王溱的来意。
可王溱一点都不提其他事,反而说起了书法,说起了手中的茶水。余潮生的心思产生了动摇,他甚至开始怀疑王子丰此行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和他打个交道
王溱用茶盖轻轻拨了拨茶水,语气平缓“是有十四年了”
余潮生思索片刻“确有十四年了。”
王溱感叹道“沧海桑田。”
余潮生品茶不语。
王溱“余大人可还记得那日金榜题名后,我等一起策马游街”
余潮生笑道“已经过去十四年之久,下官记忆模糊了。”
王溱深深望了他一眼,微微一笑。
余潮生看着他淡定自若的模样,一股几乎无力回天的恨意猛然侵袭上心头。然而它是无力回天的,它是乏而无力的,它仅仅只产生了一瞬,就被他的主人舍弃。
因为嫉恨从来只是最无用的感情。
十四年前,开平十九年,四月,他中了那届的榜眼,与状元、探花一同信马游街。
记忆模糊
如何能记忆模糊
那一年,自集英殿而出,他们三人顺着白玉龙脉一路向前,走出了皇宫大门。那本该是他一生最辉煌的时刻,然而从钦点他为榜眼的皇帝,到宫门外等候已久的盛京百姓,无一人的眼中倒映出他的影子。
所有人只看见了站在最前列的状元,余潮生将那个人的名字深深地烙在了自己的心底。
王溱,王子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