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归是舍不得也不愿舍,要不然为何受了这诸多苦楚,最终仍不过是化作一声无奈的冤家
稠冷黏腻的怨,像是化作人身的白蛇已经消去的蛇身一般,半遮半掩的,不晓得是真的消失了还不过就只是被她遮掩起来,不曾被外人看见。
这么一段前后也不过就是十几分钟,楚其姝最后一个字音落了地,水袖一转,乐师调整鼓瑟琴弦,白娘子在台上俏生生的行了个礼,衣摆翩翩而下。
下了戏台,戏外的事情便和楚其姝无关了。
她许久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下意识地便恢复了一贯的习惯,自己独自一人卸了妆换了衣服,刨花水的草木香气还未散去,忽然有人进来叫了她一声。
“楚老师。”进来的是剧组一个挺年轻的工作人员,叫她这个严格意义上还算是娱乐圈新任的人物一声楚老师叫的是相当顺嘴,“导演那边找你有事。”
“叫我”楚其姝换回便装也是穿着一身深色的贴身旗袍,腰肢款款眸光流转,从戏台走到这里的时候那么自然而然的融入了这里的景色,配着这里的民国风格的古朴布景和昏黄暗色的灯光,小助理瞧着抬手抚着一缕鬓发的楚其姝,一时间还真的有些跨越了时间的茫然感。
“啊,对。”她懵了一会才点点头,“导演叫您呢。”
楚其姝点点头,跟着走了出去。
小姑娘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几步,然后才反应过来那边大概用不着自己。
先前来得演员已经走得七七八八,留着两三个各自在和自己的经纪人聊天或者是站在角落里打电话,满脸苦恼或是不悦,大抵是不懂自己为什么坐在这儿看了场戏就莫名其妙的被刷下去了,唯有一个身材高瘦的男人站在程安国的面前,和他说着什么。
——比起其他人精心打扮,这人却穿着一身不大合体的西装,远远一看能清楚地看见肩膀轮廓是要宽大一圈的。背影的腰脊挺直,肩颈却莫名地有些下垮,瞧着体虚身弱的一副书生样子,却又腰杆颇硬的不愿意低头说话。
程安国的角度是对着楚其姝的,他的表情却是十二分的开心。
楚其姝踩着步子过去了,这边的程安国眉飞色舞,拍了拍面前男人的肩膀。“这位就是‘烟霞’了,本名楚其姝,你们二位先初次见面认识一下。”
男人转过头,五官轮廓分明算得上一句端正俊俏,颧骨高突唇色浅淡,整个人都透出是长期营养不良特有的贫弱感,一双眼乌沉沉的,光内敛,显得整个人阴沉而寡言。
他若是习惯性垂着头,这份令人反感的孤鹜倒还不至于那么让人无奈,偏偏他看人的时候习惯挑着眼梢,莫名便让人觉得自己比他矮上一截似的。
特别是瞧着楚其姝的时候,那种骨子里透出的莫名无理的傲慢实在是让人无法忍耐,楚其姝却挑了挑眉,大大方方的接受了对方的这个眼神。
——不合体,不合群。
长期贫困的生活造成的落魄模样,却还要穿着早已不合体的西装硬挺着虚弱的身子来听戏,他当然看不起烟霞,这个人某种意义上可以看不起这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
但是联想到他的真实身份,他的看不起却又显得格外可笑。
“……烟老板。”
他的声音也有些虚,却还偏要刻意那种旧式贵族拿腔作调的油滑调子和她说话,语气上扬的时候像是他面对的不是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个任人把玩的物件儿。
听惯了这样的口音,能听出来他下了苦功夫去琢磨,不过稍稍差了点味道。
这就无关演员本身的天赋和努力了,纯粹是流传到现在的资料更多的只能让人通过想象去猜测。
但无论如何,为了一个不知道能否成功的试镜努力到了这个地步,也难怪程安国顿时露出了见猎心喜的表情。
他眼睛默不作声的扫视一圈楚其姝,那目光实在是让人觉得不舒服,紧跟着开口的腔调,也是带着一丝满不在意的轻佻。
“久仰大名,戏唱的的确不错。”
楚其姝一点也不恼,反而扬起嘴角,大大方方的行了个礼,满不在意的笑。
“……王爷客气。”
她一开口,嗓音干净爽朗坦坦荡荡,细细一琢磨话尾硬冷的调子,却也是个腰杆挺直轻易弯不下去的主儿。
“不错不错!”程安国一脸的兴高采烈,是那种让人怀疑他下一秒就要尖叫的那种激动:“就这个感觉!”
对方原本还想说什么却停顿了一下,然后他垂着眼退了一步,从略有些空荡的袖管里伸出一只手,冲着楚其姝伸了过去:“——郑子衿。”
楚其姝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懵了一会,她眨眨眼,和他握了握手。
那只手冰冷至极,在她的手上片刻也不敢停顿地立刻抽走了。
“楚老板。”那边的程安国笑得见牙不见眼,语气也有些高深莫测的意味。
“我给你选了个‘怪物’陪你演这部戏,就看你接不接得住了。”
——郑子衿,国内首屈一指的男演员,不仅仅局限于同龄年纪的演员,而是整个圈子内的毫无疑问的出众。
与他的名气相对比的是他的低产高质量,这是极为典型的体验派演员,郑子衿是个毫无疑问的天才,但是很多时候这份天赋也给他造成了相当程度的威胁。
他是那种很难出戏的类型,每次演一部戏甚至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能走出剧情,重新成为他自己。
有和他合作过的导演说他是那种可赞又可悲的天才——天赋可赞,可这份过分强悍的天赋让他变得极为可悲。
……郑子衿本人人格的存在仿佛被压抑到了极致,甚至在很多时候根本不存在。
十九岁出道,到今天二十九岁,十年的时间里郑子衿拍的电影不过寥寥几部屈指可数,在别人还在通过无数个角色饰演自己的时候,他的演技已经几近纯青之境,可与之相对比的,是他日益糟糕的精神状态。
——每一次出戏的过程,对郑子衿而言都是在缓慢杀死一个自己亲手塑造的人格的过程,精神压力可想而知。
但是郑子衿仍然毫不犹豫地在每一次自己刚刚有所好转的时候就开始迎接新的挑战,他近乎狂热地热爱着自己的工作,可毫无疑问这样的行为让站在他背后的人无奈又心疼,在叹息的却又无法控制,也舍不得控制。
毫不犹豫燃烧灵魂般的出色才能,赋予他与之相配的掌声和荣耀。
这样的演员,永远都是导演的心头爱——他们会挣扎在自己的道德底线和追求上,没有一个有野心的导演会舍得放弃这样的演员,程安国也是如此。
他会欢喜雀跃的迎接楚其姝饰演烟霞,就会用同样的热情欢迎郑子衿饰演舒文。事实上他压根不知道郑子衿会出现在自己的试镜片场,这种水准的演员是有挑选导演的资格的,他平日里的存在感太低,低得出现在这里的时候根本没人知道,直接打得所有人一个措手不防。
但措手不防有措手不防的好处,这么大的惊喜郑安国不介意再来几次。
程安国高高兴兴的跑去和其他人商量细节,留下郑子衿和楚其姝留在原地,空气里弥漫着令人尴尬的空白。
过了好一会,郑子衿才慢吞吞的开口说:“你唱得真的很好。”
“谢谢夸奖。”
楚其姝点了点头。
然后她突然注意到,郑子衿的口音并没有任何的变化。
……他还是用着舒文那种人说话的腔调和自己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