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安国喝了口水润了润有些发干的嗓子,走到丁应面前苦口婆心的开始了今天的不知道第多少次讲戏:
“柳行这个角色,我们姑且不说先前几版的定位是什么,这里的设定虽然更多是倾向于一个画外人的状态,作为整个电影故事线的牵引者,但是说到底他也是其中之一;
柳行这个角色的出身不高甚至可以说是低贱,而且他这个岁数是对自己的这段感情有一些察觉的,暗门子是什么,暗门子就是旧社会的最底层的,你说这么个出身,柳行对自己,对要把他带回去养的烟霞是个什么态度”
丁应想了想,有些不大确定的回答说:“厌恶”
“差不多的,”程安国点点头,深谙在适当的时侯打一棒子给个甜枣的道理,在卡了这条无数次后,他也放软了一点口气,给了点鼓励:“其实你先前对‘烟霞’的感觉没错,柳行这个角色说到底还是‘柳行周’为原型,老太太特别喜欢她的养母,你这点感情可以适当保留,但是不能现在就出现。”
“我试试……”丁应挠了挠脑袋,笑容十分的腼腆又乖巧。
等到程安国摇摇头回到自己的椅子上的时候,丁应还在冲楚其姝道歉:“对不起楚老师,我实在是不是故意的……”
丁应这一个半大的少年,生得青葱水嫩斯文俊秀一张脸,楚其姝琢磨着这长大以后又是个衣冠败类斯文禽兽()的画风。
虽然养过陆孟白那个熊孩子几年的经历,让她对这个岁数喜怒无常不说还分外固执的幼崽好感度一般甚至隐隐趋向负数,但眼前的这个孩子到底是真的想做好或者是刻意给她下绊子这种事情,她还是看得出来的。
他是真的很想演好,不过可能先前的剧本或是戏份不需要他考虑入戏的问题,只需要本色出演一个孩子自身的感觉就可以了,再加上大多数导演对孩子的演技不会过分苛求,这才会显出他在这个剧组的手足无措。
“要不然我们调整一下”楚其姝思索片刻,转头对着程安国和白老爷的演员说道,“将刚才的台词语气调整一下,也好让这位小帅哥入一下戏找找感觉。”
“啊”其余人一愣,“怎么调”
程安国也不大赞同楚其姝的这句话:“烟霞是个骨子里十分骄傲的女人,能和舒文这种人物对刚、养活一整个戏园子的女老板,不适合太柔弱之类的口气,姝姝你刚刚的那个口气就挺好的。”
“不不不,不是说这个。”楚其姝左右看看,大多数都不大理解她这句话什么意思,只以为她是心疼小孩或者是看不起丁应要提前耍大牌,不高兴他卡这么多次。
楚其姝索性在原地直接换了个口吻念了一遍先前的台词:“大家都是下九流的玩意谁不知道谁啊”她先前这句话说得是满不在乎肆无忌惮,配合后面的那些自嘲,却又听不出来她是在刻意讽刺自己还是讽刺别人,张扬骄狂的气势一览无余;可这会同样的一句话放在他嘴里,念出来的却分明有种极为令人反感的恶意。
像是把这“下九流”三个字碾碎了踩进土里,不说看不上,连看一眼都觉得厌恶,满满都是冷眼嘲讽的鄙薄冷漠。
……虽然都说“下九流”的说法是旧社会的封建糟粕,可大多数的惯性认知仍然把这一行当做过去的同行,楚其姝这么冷森森的一念,在场所有人都有一种被她指桑骂槐骂了一圈却还不知道如何发火的憋屈感。
然而罪魁祸首表情变都没变,念完之后还一脸无辜的冲着导演说:“我的意思是这么念,您若是觉得先前那种念法合适,我们后面再重念一遍,现在先让丁应入戏是重点。”
程安国:“……也可以。”
其余工作人员下意识看向了墙头草的导演。
导演无所畏惧,一点也不打算掩饰自己对楚其姝的偏爱——他连为了这个演员改剧本增加戏份都干得出来,更何况是区区一句台词的念法。
“这样挺适合让丁应入戏的,而且效果也不错……”程安国摸了摸下巴咂摸了一会先前楚其姝念那句台词的感觉,烟霞太耀眼也不是什么好事情,虽然他很喜欢剧本里那种光芒万丈的明星骤然摔碎在地上的悲剧美感,可是如果这个耀眼的星星从一开始就是不是天上的星辰,而是世间凡人用易碎琉璃打造的艺术品,那么在最后的结局到来,那种悲剧的碎裂美就更胜了几分。
特别是这种压抑冷恶的自嘲是烟霞自己说出口的,配合白老爷后面说的那些“姨太太”“外室”之类的说法,对比也就更加明显了不少。
“那就这么拍吧。”楚其姝点点头,“如果这样丁应小哥还是入不了戏,那么我们就再看看情况。”
“不从头开始了,就从烟霞转身找孩子那里开始吧。”程安国拍板决定,楚其姝回头看了一眼丁应:“可以”
丁应一愣,很是羞怯的冲她点点头:“可以的,楚老师请放心。”
“那就成。”她停顿了一会,又有些不大放心:“如果你要是实在担心自己过不了,就放松一点,尽量跟着我的节奏走。”
其实这话有些压戏抢戏的嫌疑,但是丁应毫不犹豫地就跟着点点头,其他人听见这句话也没什么反应。
丁应年纪不大,还有无数的可能等着他;更何况一个可以现场演技指导的优秀对手,有时候比场外多少次理论指导都有用。
他对楚其姝这句话,接受的无比坦荡,却也有些不以为意,甚至是隐隐的自嘲。
可是当这场戏再次开始,楚其姝的那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的时候,丁应却猛地觉得一阵难以言喻的冷意顺着脊骨直冲向自己的脑腔!
与此同时,响起的是楚其姝的声音。
“你不是说我没孩子我领一个回去不就有了。”
——阴冷的,黏腻的,沙哑的声音。
满不在意的声音,粗暴冷酷的动作,她的手抓着一个鲜活的孩子,却更像是抓着一个任人把玩的动物。
女人的手指抓着他的胳膊,像是抓着一团毫无生气的冰冷死肉,细长的指尖透过厚重的棉衣抵在他的皮肉,那感觉几乎不像是一只人类的手了,他成了猎物,成了任人宰割的幼兽,被人提着手脚,下一秒的功夫就可以肆意推搡捉弄。
她自然是瞧不起自己的身份,也瞧不起这个被遗弃的孩子——可是此刻却在这么一抓一拎的功夫里,隐隐借着这瘦弱的少年抓到了一点控制欲的满足。
丁应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挥开了烟霞的手,那种骨子里的凉气儿还未散尽,嗓音也跟着还有些发虚,听上去的腔调正是饿了好久动了好久的虚弱感,而那句台词几乎是下意识的从他嘴边流畅无比的溜了出来:“我不认得你,我要等我娘!”
白老爷眼中极隐秘的掠过一丝惊讶之情,嘴里的台词却下意识的跟着顺出口,他没什么好气的将手揣进袖筒里,干巴巴的嘲讽着:“娘什么娘,看鞋子就晓得是暗门子生出来的野货,还找娘呢,怕是你早就被你娘扔了都不晓得!”
柳行像是个张牙舞爪捍卫最后一点尊严的小兽,扑上去就要和他吵:“你胡说!”少年人的声音若是拔高了便显得格外的尖利刺耳,此刻莫名地让人听出了些许绝境之中的绝望凄厉:“我娘才不会扔了我呢!”
烟霞松开了抓着丁应的手,看着这一老一少吵吵嚷嚷,她自个儿歪着身子倚在了冷硬的石柱上,从衣袖里摸出一根香烟叼在了嘴上,随手点燃。
一点猩红火光在她唇间晃动着,缭绕烟雾掩着她的眼睛,模糊了女人妆容华美的脸。
“成了,别吵了。”
她嗓子低哑,一声冷笑冷沉沉阴测测,此情此景之下也不知道她是在笑谁。
“无情,戏子无义,一个生了养了却又不敢要,另外一个不也是连生也生不了大家都是下九流的玩意儿,大家谁也别说谁。”
烟霞用自己两根素白的手指直接碾碎了只抽了几口的烟,动作像是戏台上行云流水的兰花手,俏生生的漂亮。
一抹黑灰残存在她的指尖,擦不掉,抹不去。
“你也别和白爷吵了,吵了也改不了命。”
女人的声音蓦地就变得柔软了许多,太软,软得柳行下意识看向了烟霞的眼睛。
于是他蓦地发现,那让他浑身抵触反感的女人,忽然就变得温柔了。
她就这么一低头,先前所有锋利的恶意就悉数化作了她眼角眉梢的落寞与孤独。
——不甘,不愿,却又不得不低着头心甘情愿。
“跟我回去如何”烟霞直起身子对着那孩子伸出了手,动作间还有些不大习惯示弱的僵硬,哄这个孩子,自己的语气也变得有些孩子气十足。
“我给你买桂花糖。”
少年满脸怔忪,本能地就伸出了手,握住了烟霞的手。
于是烟霞扬起嘴角,露出一个比漫天霞光还要灿烂绮丽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