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到极致,连哭音都显得多余。
他张着嘴抚着胸口,努力从满屋冷清的空气中汲取存活的氧气,一张俊俏斯文的脸因为极致的悲显得怖如地狱恶鬼,连泪水也吝啬流出,那些灼热的泪悉数倒流回胸腔肋下,变成了诛心断魂的刀。
男人的眼泪和女人的眼泪相同却有不同,在数千年里“男儿有泪不轻弹”的精神压迫之中,他们连哭泣的权利都已被剥夺。
爽快的哭声尚且不允许,更何况是为了个出身卑微的女人?
他希望她只为自己而活,那样的话他拼着命都能带她走——可是他活下去的指望只有烟霞,烟霞要活的理由却不止是他一个。
舒文踉跄离去。
夜幕低垂,柳行去接了烟霞回家。
去时妆容艳丽,归来已经是一张素面朝天。有一名副官跟在烟霞身侧,姿态是罕见且无法理解的恭敬。
也许能理解,只是不愿去细想其中关键处。
“烟老板一路小心。”
柳行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把烟霞护在了自己身后,半大少年身形清瘦,满脸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浅薄凶悍。
可惜他这么一点张牙舞爪的模样自然不被戎马□□经过战场的副官看在眼中,他越过人瞧着烟霞,语气温和:“将军说的话,希望您能再想想;他说要娶您过门离开这儿是真心实意,如今这世道,您一个女人找个靠谱的人依靠着总比在戏园子里唱戏要来的安稳得多。”
“……多谢将军好意,烟霞还想再考虑考虑。”
女人的嗓子沙哑,似是倦极。
那名军官叹了口气不再多言,告辞离去。
柳行不敢多问也不愿多问其中诸多细节,扶着烟霞上了黄包车。
回了宅子后,李妈在炉子上还用小火熬着甜汤,柳行盛了一碗摆在了烟霞的面前,女人死寂的目光被热汤的氤氲雾气熏了片刻终于有了一点朦胧的光彩,她从屋外黑岑岑的夜幕中收回了眼,看向了柳行。
少年在她面前单膝跪地,像是乖巧温驯的幼犬将自己的脑袋递到了她的掌心。
“烟姨,您没事吧?”
烟霞瞧着柳行,眸中满是柔情爱怜。
“烟姨没事。”她喃喃道,“不过烟姨准备送你离开了。”
少年愣怔:“您要送我去哪儿?”
“总归不是这儿。”
她安然道,手掌抚摸着柳行的脑袋,如同慈母。
“你走吧,你是个男孩子,将来能走的路肯定比我多……烟姨已经走不开了,也唱不动了……烟姨性子不好,谁也不愿意跟着,谁也不愿意靠着,如今人家都站在门口了,我护不住自己,好歹还能护住你。”
女人声音凄凄,沙哑落魄。
“可我看他们那些人里也有女人啊!”柳行挣扎起来,抓住了烟霞的手腕:“烟姨,您就算离开这儿也没关系的,肯定能有让您待着的地方的!”
烟霞摇了摇头。
“戏是给人看的,给人听的,烟姨一辈子只为这个活着……如今听戏的人也好,唱戏的人也好,大家活都活不了,我还唱什么戏,又唱给谁听?”
柳行满脸疑惑,不懂烟霞的意思。
烟霞却像是想起到了什么一般,蓦地跳起来冲进自己的房间,抱出来那许多戏服行头。
柳行跟在她脚步之后,亦步亦趋。
货真价实的金丝银线从戏服上悉数抽出,重新融锻之后还能重新恢复金条银元的模样,她素白掌心托着珍珠金银,浑然不顾自己脚边留下的满地残破裂帛,一副荣华尽褪的萧条模样。
女人数了数那些金银之物,似是松了口气:“这些,应当够你们离开了,那位将军……答应我会放你们离开,到时候你只需要跟着走就是。”
柳行呐呐重复:“们?”
“白老爷准备带着班子走,你和他们一起。”
“你呢,你没说你自己,”少年惊怒起来,声音咄咄:“烟姨,你不走!?”
“我?”烟霞摇摇头,“我走不开,也不会走……我在这儿生着,在这戏园子里出生长大,我和它一起。”
“人都走了,你还唱什么戏!”柳行用先前烟霞劝他的话反过来呵斥:“烟姨,您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烟霞眨了眨眼,突然伸手摸了摸少年的面颊。
“柳行,”她叫他的名字,温言软语,让人提不起恼怒的心:“你说,外面的人争来夺去的是为了什么?烟姨不懂,却也能听得懂他们是为了什么:为了国,为了家,为了亲人,为了理想和信仰。”
她唇角一翘,抬手一扶自己鬓发。
“烟姨的‘家’在这儿,烟姨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