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杀伯仁, 伯仁却因我而死。
颜雪青以杜衡的身份盯着眼前的姑媱, 没来由的想到了这么一句话。
他想要杀死的是“戏妖”, 是报仇, 但是他对自己的实力很清楚, 对于现在的形式也很清楚, 对于楚其姝的构成也很清楚;所以他的报复方式并不是直接杀死楚其姝这个存在,而是试图以剧本的方式、以局中人的身份杀死这只戏妖——这才是颜雪青的最终目的。
可是他弄错了一件事情, 就是他究竟要杀的是戏妖,还是戏妖此刻呈现出来的这个灵魂。
对颜雪青来说他的周围是演员, 是布景, 是冷硬的机器摄像和无数与他们的道袍长剑完全风格不同的短袖衬衫牛仔裤, 这些是真实,是他的世界。
而姑媱呢?
她的真实是她膝盖上躺着的叶胥然, 是站在自己面前寓意着背叛了她的父亲和弟弟, 是地上的血,手中的剑,空洞的心——她被戏妖演活了, 她已经活了;这是最可怕的事实,颜雪青的道心破碎只需一瞬,因为他察觉到了当年他那位师祖道心破碎的真正理由。
他们本想救人,却率先杀人。
他们知晓戏妖赋予的是新生和灵魂, 一边以戏外人的身份揣测戏本的发展,一边又无意识的踏入局中成为了故事发展的一员,他们意图杀死戏中诞生的戏妖, 深陷其中的过程中亲手杀死的却是一个无辜的灵魂。
颜雪青筹谋许久,杀死的却是姑媱——那个被戏妖亲手捧出来的姑媱。
戏妖游离世外,早就从被故事操控的傀儡变成了谱写剧本的人。
年轻的道长陷入了近乎窒息的沉默,他思考了那么多种可能,唯独这一种结局超越了他的认知范围之外。
戏妖无法杀死,他认识的甚至不能说是一个真正的、完整的戏妖,从大一开始出现在他面前的就是个虚假的存在。
他被迫活在“楚其姝”的故事里,而不是属于戏妖的真实之中。
姑媱是谁?
是戏妖在这部剧里塑造的角色。
楚其姝是谁?
是戏妖这一生塑造的角色。
颜雪青这一局输的彻彻底底,没有半点翻身的余地。
都是戏,都是假的,都是不存在的。
他神情怔愣,甚至能感觉到属于杜衡的那一部分在戏妖的引导之下,在他的皮囊骨肉之下渐渐生出了属于自己的意识,颜雪青仍然能控制自己,但是他现在却对“入戏”这两个字有了极为深刻的认知。
——这才是戏妖的本事。
若他是一个演员,也许会为了这种玄之又玄的感觉沉醉其中,放任自己坠入另一个灵魂的背后;但是他不是一个演员,他是个道士,是个清楚戏妖存在的道士。
颜雪青想挣扎,但是他动不了。
……也没办法动。
他要必须站在这儿看着,看着姑媱的故事,看着杜衡的故事,看着他“得偿所愿”地在戏中杀死了对方,然后守着一颗碎裂的道心和灵魂裂口翻滚而出的浓黑恶意包裹的心魔,从此深陷局中,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他身侧站着的饰演潇湘子的卓信冬对此一无所觉,因为他是那个惬意融入剧情之中的演员,对手戏的演员拥有这样强大的爆发力对他来说是一件相当幸福的事情。于是肖信冬抬起头,以潇湘子的身份融入戏中,继续和楚其姝对着台词:
“媱儿……”
他喃喃念着,当真是一个无措又慌张的父亲:“我……”
姑媱凝望着自己的父亲,扯动嘴角的力气也已经没有了。
“闭嘴。”
她低垂着头,哑着嗓子说。
“……闭嘴。”
那个鲜活的、真实的、渴望着平庸幸福的姑媱,真的在渐渐死去。
——颜雪青知道自己此刻应该做些什么,可他动弹不得。
有的时候事情就是这么讽刺,片场这么多人却无人知晓戏妖的存在一无所知的懵懂和对故事单纯地好奇成就了他们无知的幸福;唯独颜雪青一人深陷在面对不知何处的敌人之中面对无限的恐惧,他属于自我的意志和理智在思考他的敌人是否真的存在,胸腔跳跃的心脏肌肉因为恐惧而一下下的缩紧,他需要一个真实存在的敌人,只可惜他从始至终能察觉到的都只是自己如同幼童挥舞木杖一样软弱无力的挣扎。
他此刻需要面对的是黑暗,是无处不在的阴影,是在黑夜之中潜藏在镜中折射影子里不知是否会突然笑起来的镜像;那是与他处于不同世界的另一个存在了——颜雪青居然到了这个时刻才察觉到了这个问题。
对与戏妖来说,他们其实也是故事的一部分,是镜子里映出来的影子,是戏台上可肆意操控的傀儡。
……所以我究竟是在和什么样的存在作斗争?
颜雪青茫然的想着,只不过此刻的小道长已经早就没了先前意气风发生机勃勃的样子,这里所有的人脸上带着的或是激动或是兴奋的笑脸都成了画笔描摹的面具,他站在那里是彻彻底底的孤立无援,谁也不能理解,谁也无法理解,理解她的概念成了融入恐惧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