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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这是温别玉第一次看见父亲的眼泪,更多的迷惑和麻木注入他的心脏,他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要做什么表情,只能怔怔地看着眼前荒诞的种种,怔怔地发现自己简单一句话,就击溃了父亲。

不真实。

温别玉无法感觉到真实。

他在一边,其余人在另外一边,中间是一层毛玻璃,玻璃拦住了声音,也拦住了人,他只看见几道影子,做木偶戏似,兀自说话和动作。

他看了很久,看到一张黑白相片,一朵白色奠花。

他看见了爷爷。

活生生的爷爷,定格在相片中,平躺在棺木里。

而他站在葬礼的现场,看着许多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围在爷爷的棺木旁,伤心悲切。他忽然感到一阵恶心和羞愧,对自己的恶心和羞愧。

他这时才明白自己昨天在和父亲的对话究竟代表着什么。

他在推卸责任。

他想把爷爷死亡的责任推卸出去。

可是是我的错,就是我的错,爷爷和我相依为命,我却没能照顾他,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温别玉渐渐地失去了动弹的能力,他像一株植物那样,僵直在一块地砖上。

他开始恐惧,恐惧让他看见了一个人,让他喃喃地说了一句话。

“小野来了,让他进来”

吊唁的人没有听见,站在他身旁的父母听见了。

父亲狠狠说了一句“不许让他进来看见他,我就想起你爷爷的死亡,看见你,我也想起你爷爷的死亡”

旁边的妈妈同时打了个哆嗦,仿佛重回了看见爷爷尸体的那个瞬间“你就体谅你爸爸吧,葬礼为什么非要让他进来看,让他看见你爷爷的死亡还不够吗”

温别玉丧失了声音。

他望着爷爷。

爷爷还是老样子,只是不再对他说话,也不再对他笑了。

爷爷永远离开了。

葬礼结束了,那些繁杂的声音消失了,父母的唠叨又回来了。

从接到那通电话开始,他耳边始终有着声音,让他越来越迷惑的声音。

父亲再说话,依然是重复来回的那几个句子,但他似乎聪明了,他开始说俞适野了。

他说你差不多好和俞适野分了。

他说我早说了两个男的在一起就不行,两个小孩在一起更不行。

他说俞适野肯定会开始怕你,俞适野看见你就想到你爷爷的死。

母亲也在说话,她叹息的,埋怨的说,说让这么个小孩面对你爷爷的死亡,你对不起你爷爷你也对不起俞适野。

最后,在从葬礼回到家门前的时候,他们停住脚步,闪闪烁烁说了一句话。

“今年过年我们就不回来了,你你是不是要守在你爷爷这里”

温别玉眨了一下眼,慢慢理解了。

父母不想回来,不想见他。他们害怕见到他。

身旁的木偶戏并没有随着他们的离开而停止,而是越演越烈,温别玉始终在玻璃后边沉默以对。

直到他在车站见到俞适野,他同样能够感觉到,暗藏在俞适野内心的恐惧,和父母一样的恐惧。

那种令他恐惧的恐惧。

我在害了爷爷的同时,也害了俞适野吗

让原本根本不用面对这些的俞适野,碰到了这么多可怕的事情

身旁的毛玻璃将他彻底围拢,他在玻璃的一端,其他人在玻璃的另一端。

父亲已经不在身旁了,但他们的声音和他们的影子残留下来,被录进摄像机,在眼前耳旁循环播放。

太吵了,太吵了

如果玻璃能够再厚一点,我是不是就听不见这些了

玻璃果然变得更厚了,声音小了,温别玉感觉更加麻木,或者疲惫,连动弹一根手指,都要想很久很久。

下了车,他回到了家里。

他看见镜子里丑陋的自己。他打了一个冷噤,他也开始恐惧,更觉得这样的恐惧会蔓延到俞适野身上。

我是不是应该离开几天

他思考着,说出这样的话之前,俞适野仓惶先说了,匆匆先走了。

可是恐惧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

它们在俞适野身上越积越多,也拉开了他和俞适野的距离。

玻璃房子里的恐惧越积越多,无处释放,他害怕俞适野因看见他而恐惧,更害怕自己不留神时,忍耐不住,把里头所有的恐惧宣泄给唯一能进来的俞适野。

他害怕自己开了口,说了一句话,就像击溃父亲一样,同样伤害了俞适野。

他把所有的话都吞回肚子了。

他沉默地望着越来越疲惫,越来越糟糕的俞适野,看着他尾羽褪色,毛发杂乱,看着他,像看见窗台上那朵焦枯的花。

沉默之中,一个想法生根发芽,纠缠不去。

如果两人分开一段时间

俞适野也会快乐些吧,他不用再承担不属于他的重担,不用再看见面目全非的我

起码到我能够承受这些,起码让我的样子不那么叫人害怕,起码让我能够不再加重小野的恐惧

闭合的门被敲响了。

俞适野站在外头,小声问他一句话。

才下的决心剧烈的动摇起来,随后如房屋垮塌在强震中。

其实不是俞适野需要他,而是他需要俞适野,越陷在恐惧与泥淖中,越想拥抱俞适野,越想从对方身上得到慰藉。

自私最终压倒了理性。

可等他打开门的那一瞬,门外已没有了人。

很多年过去了,门还在,他依然没有从那扇被敲响却没能及时开启的门后,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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