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位很勇敢的人”俞适野慢慢说着,又抬起眼,望向温别玉,“是我出国这几年来,对我影响最大的一个人。你来找我的那一天,我接到电话”
俞适野阖上眼,眼睑微颤。
“他选择安乐死。选择由我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他叫安德烈。”
认识安德烈,是在俞适野来到美国的一段时间后。
那时的俞适野,在经过一段时间疲于奔命的打工和学习后,已经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于是,尽管难受,尽管恐惧,他还是选择进入疗养院,为自己争取一份护理的工作。
拿到护理证,进入疗养院的第一天,他按照要求,替需要的老人翻身、清洁,忙忙碌碌一整个上午。有时候忙点也好,身体的疲惫能代替心里的感觉,可能人的感官神经就这么多,察觉到了一样,就要忽略另一样。
这比俞适野想象得好了很多,他微微松了一口气,于午间休息的时间,拿了自己的一份餐点,坐在院子里有阳光的位置,一边吃饭,一边发呆。
就是这时候,耳旁传来声音。
“你就是新来的护理”
他循声望去,看见一个老头坐在轮椅上,拿一根草茎,逗着笼子里的鸟儿,阳光洒在他身上,将他金色的头发照耀成雪色。
除了在特定的日子里,疗养院里的老人都会选择穿着轻便的衣服,行动不便、需要人帮忙的老人尤其如此。但面前的这一位似乎不太一样。
他穿着熨烫妥当的衬衫与西裤,外面罩着一件挺括的马甲,马甲的口袋里,还叠放了条丝绸白手帕,正经得随时随地可以去参加场宴会,站起来,从日落跳到日出。
那老头斜着身子,挑剔望着他,末了,嘴角嫌弃撇下
“男孩,你成年了吗”
第二天的时候,俞适野知道了老头的名字,安德烈。
安德烈在这家疗养院里可是个名人,上自疗养院的主管,下至这里的临时工,都知道这个人,而关于这个人的评价,似乎是由性别来区分的。
疗养院里的女人们都喜欢这个老头,年迈的老太太经常借由送东西的契机来找他完了,年轻的小护士也热衷于同他说话,她们都喜欢这个风趣又幽默的老头,还经常将一个本来不太应该形容这个年纪的男人的词汇,“潇洒”,用在他身上。
至于男人们,安德烈是疗养院里男人的公敌,俞适野最初以为这是因为女人对安德烈太好,对于这点,他倒是有些体会。但是很快,他就发现了,男人们拒绝安德烈,不全是因为安德烈太有女人缘,更因为这个对女人风趣又幽默的老头,在对上男人的时候,总会变得刻薄又恶毒。
“女人,是这个世界上的天使,她们穿着色彩斑斓的衣服,用清甜的嗓子绕着你叽叽喳喳,就像清晨沐浴在阳光中的百灵鸟。”
那是疗养院的客厅,安德烈拿着自己老旧的水壶,他总带着这一水壶,壶子外壳像有个什么标志,但经年累月,已经磨损看不清了。他坐在女人环成的圈中,翩翩说着俏皮话,引来女人们一连串的娇笑,有人问
“那男人呢”
“至于男人,呵,男人。”
安德烈大声冷笑,冷笑声中,周围看报的读书的男人们,脸色齐刷刷黑了半边。
道听途说的了解很快截止,因为在分配给他护理的不多的老人之中,安德烈正是其中一位。
这一天,俞适野轮到了照顾安德烈的任务。一大早,他就来到安德烈的房前敲门,他敲了两声,没人回应,于是又敲两声,里头传来安德烈不耐烦的声音
“听得见,我没聋,进来。”
“”俞适野。
他推门进去,因为觉得老头正发起床脾气,于是保持沉默,打开衣柜,准备替人穿衣。
老头碧绿色的眼睛盯住他“姜黄色格子的衬衫,黑色的西装裤,袜子也要姜黄色的,别忘了我放在柜子底下的手帕和领带。”
俞适野逐一满足老头,老头的手帕和领带有些多,他就将盒子拿出来,放到老头面前,让老头自由挑选。
这个动作使老头额外地看了他一眼“把它们铺出来。”
俞适野照做了,把领带和手帕铺了一床铺。
安德烈望来望去,审视对比,最后,提起手指,矜持点点其中几件。
俞适野将这几件东西拿出来,把其余收好,最后在替人穿衣。
穿套的过程中,老头颇为挑剔,不是嫌俞适野手脚慢了,就是嫌俞适野动作粗暴,俞适野沉默着,但仔细改正,等折腾出比给别的人穿衣两倍的时间,总算把人的收拾妥当,他注意到老头西装裤的裤脚上有些线头,于是,蹲下身,帮人把那些线头给剪了。
做完这一切,他正要离开,老头突然出声了
“我注意到你从进入这家疗养院开始就愁眉苦脸。”
已经走到门口的俞适野再度回头,听见老头辛辣的嘲笑
“面对下肢瘫痪的老人,你遇到了什么天大的事情,可以开始愁眉苦脸了”
“”俞适野。
这个老头,真的有点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