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俞汝霖哭了,他同样蹲了下来,拉住奶奶的手,翻来覆去地说着同一句话“妈,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
遗憾变成了些微的叹息,可奶奶同样没有说什么,她的目光再度向下,一路看过所有亲人,直至来到俞适野这一处。
俞适野以为奶奶会和自己说些什么的。
可是没有,奶奶只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侧,定定望了一下,绽出一点欣然。
俞适野循着奶奶的目光看去,看见自己和温别玉交握的手。
等他再抬起目光的时候,奶奶已经收回了视线,她不再看着什么人,只望向房间的天花板,这时候,她开始说话了
“遗产我已经分好了找律师见证过”
“妈”
此起彼伏的叫声一下子响起,沸沸扬扬充塞病房,好在时间并不长,让奶奶得以继续说下去。
“半年前发现癌症,晚期,我选择保守治疗这个决定,和你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关系。是我自己的想法本来,想和你们说的但你们肯定会反对干脆谁都不说了”
“我觉得我该尽的责任,已经尽了该过的好日子,也过完了你们也不用再说什么反正,我就是这么任性”
奶奶长长地歇了了一段。
她的眼中的光暗下去,可也许只是被打磨得更加温柔了,她仿佛看见了什么,连嘴角的笑容都变得甜蜜起来。
“素怀。”
奶奶轻唤了一声。
“我在。”范素怀说。
“我好看吗”老人嘟囔着,“我是不是老了,生病了,气色不好了”
“不,您很漂亮。”范素怀柔声说,她似乎明白奶奶想问什么,追着补了句,“无论谁来看您,都会觉得您很漂亮的。不信您问问别人”
“对,”稀稀落落的声音响起来,病房里的其他人紧跟着说,“您最漂亮了。”
奶奶似乎放心了,她动动手指,费力地抬起胳膊,众人这才发现她手里一直按着一张相片,那是他们父亲的相片。
奶奶摩挲着相片,目光胶着在这张照片上,最后的最后,她谁也不看,只专注地看着自己的爱人,一如相片里英俊的男人,谁也不看,只看着她。
她的笑容变得轻盈,就像她此刻的声音
“好了,他来接我了”
老人欣慰地闭上眼睛,她的头轻轻歪下,歪在枕头上。
她睡着了,并在睡梦中,奔赴一场重要的约会。
病房里的气氛凝固了,直到床头仪器上跳动的线拉成平直,滴滴滴的警报音急剧响起,此起彼伏的哭声才将封闭式的痛苦给击破。
俞适野闭上眼睛。
奶奶走了。
终结了的生命已消失于虚无,可活人还有他们该进行的仪式。
这天以后,葬礼便兵荒马乱开始筹备,俞汝霖自奶奶离开之后便魂不守舍,可在葬礼的问题上寸步不让,硬生生把本该由大伯主持的葬礼抢到了手里。
等一系列繁复的步骤之后,他们送完了奶奶最后一程。
生命里的亲人在时间的最末,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沉甸甸的盒子,被端在手中。
他们没有在这里将奶奶下葬,奶奶将会回到老家,也就是俞适野和温别玉过去所在的那个城市,和爷爷一同安眠。
但这一步,俞汝霖没法再坚持了。
葬礼的当天晚上,回到家里的俞汝霖高烧病倒,病魔来势汹汹,一下就击垮了这个众人眼中呼风唤雨的男人,让他委顿在床上。
俞适野到家里的时候,看见了许音华。
妈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仰着头,目光专注地望着三楼的房间,奶奶的房间。
俞适野拿不定注意要不要惊扰她的时候,她先转过了头“小野。”
俞适野“妈妈。”
“你奶奶走了现在说这些也许有些迟了,但是我迟迟不和你爸爸离婚的其中一项原因,就是你的奶奶。你奶奶很好。”她轻轻闭上眼睛,“有时候我觉得,她在给我母亲对女儿关爱的同时,也给了我比母亲对女儿更多的尊重。我知道你奶奶希望儿女都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我自以为我不离婚,不离开这个家,你奶奶会比较高兴但是也许,谁知道呢,这或许只是我给自己找的借口。”
“小野”她又叫了一声,“妈妈爱你,但是妈妈过去没有对你尽到责任,没有像你奶奶一样,尽到对孩子的责任接下去,我可能会和你爸爸离婚。无论如何,我想和你说一声”
她站起来,张开手臂,轻轻拥抱了俞适野。她在俞适野耳旁,悄悄说了一声
“对不起。”
俞适野送走了妈妈。
奶奶的离去改变了很多,许音华想通了,不再出现在俞汝霖身旁,现在,谁都知道俞汝霖的婚姻岌岌可危维持了半辈子的脸面就这样被扯碎了扔在地上,俞汝霖本该狂怒。
但他现在已经没有发怒的力气了。
俞适野进房间看他的时候,这个男人正坐在昏暗的光中,空荡荡的室内说不出的大和凉,靠在床上的男人迟钝地反应了会儿,才看向他。
俞适野说“大伯他们已经决定好了,明天回老家,将奶奶下葬。”
俞汝霖默不作声。
俞适野再说“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他又等了等,没等到声音,于是转身,刹那,他听见了俞汝霖的声音。
“小野。”
他回过头,看向俞汝霖。
床上的人还藏在床上,不说话,甚至不朝他看。
俞适野等了一下,没等到任何东西,他不再停留,径自离去。
命运在父子身上完成了螺旋似的环。
曾经的俞适野前来祈求俞汝霖的帮助,只被冷冷拒绝与嘲弄。
如今的俞汝霖经受了相似的痛苦,想要祈求,已无从开口。
他已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他将冷酷加诸到别人身上,于是冷酷最终回到他身旁,与他相依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