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父子之间相隔几尺之远,楚尧微微低头立在原地,就是不肯再走近半分,死死地捏着拳头看着自己虚弱不堪的父亲,只觉得如坐针毡。
他的举止谈吐间满是疏离冷淡,留芳侯倒也并未在意,或者说他根本没有资格在意。十年前他一意孤行地避居于此,将府中所有事务撂给楚尧,就该料到今日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如今楚尧愿意来见他,他已经十分心满意足了。
那年楚尧多少岁哦,他那时应该才十三岁。虽然王室子女启蒙极早,十几岁已懂得许多,可是将整个侯府都交给了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未免太残忍了些。
留芳候细细想了想,他活了五十三年,从青葱少年到如今的半百老人,此生爱过恨过,为楚国立下过汗马功劳,也曾受尽万人唾弃跌下神坛,到头来最对不起的人居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二十三岁的青年生得一副清贵的好相貌,穿戴妥帖整齐,身姿修长挺拔,他只需瞧上一眼便能知晓楚尧在整个丹垣城会多招姑娘们的喜欢。可惜的是,他注定会错过楚尧人生中的许多大事,譬如替他去心仪的姑娘家提亲,喝上一口他大婚时的茶。
楚尧见着留芳侯变而又变的表情,心中一紧,面上却未显露分毫,只淡淡问道:“父亲可还有什么想交代的”他知道父亲快死了,那苍老的眉眼间俱时浓浓死气,看上去是熬不了几个时辰了。
留芳侯面容祥和,微微地摇了摇头,轻声喃喃道:“我此生心愿已满,并无什么后事需要交代,只有一点,希望你能答应。”
说完撇过头看着楚尧,目光微闪,道:“尧儿,我知道这么多年你都在怪我,我不求你原谅,但求你能放下心中仇恨,不要再伤人伤己了。”这些年他虽足不出户,缠绵病榻,但是对外界的消息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
楚尧听了他的话,眉头微蹙,脸色冷淡了几分,道:“父亲何出此言,儿臣心中何曾有恨”
留芳候闻言,倒也并未激动。他轻轻喘了口气,声音却显得急促了几分,道:“你与太子之事,我都晓得的。”
楚尧目露惊色,可一想到自己父亲年轻时的手段,便觉得他知晓这些倒也不足为奇了,于是也不再掩饰,直截了当道:“我和楚湛,不是他死,便是我亡。”说完便抬起头不再看着留芳侯,目光坚韧若刀。
留芳侯喉头一哽,很想撑起身子做起来,可身体却挪动不了分毫,手脚酸软无力,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一般。
他在内心挣扎了半刻,终归只能缓缓闭上眼,淡淡说了句;“当年之事,全是我的错,与他并不相干。”
楚尧冷哼一声,转身迈向左侧,大步流星地走至墙壁前,大手一揽便将那幅原本挂在壁上的仕女图取了下来,然后重新走回榻前。
一旁的阿渚见状,刚欲拦下他,哪想那楚尧手中的画却已展卷而出,那光滑的锦帛上,静如婵娟的妙龄女子跃然于其上,像是要从画中走出来了一般。
留芳侯见着他将那副画捏在手里,心中顿时一急,汗水簌簌地往下冒,脸色更显苍白不堪,满是焦急之色,拼尽全力挣扎着从榻上坐起,伸出手欲将那副画抢回来,嘴中不停地道:“还给我,还给我。”
那薄薄的锦被因为他剧烈的动作已滑落在地上,阿渚见状,忙上前搀扶住他,眼中满是泪水,恸哭道:“侯爷,您别再动了,别再动了。”
楚尧见着他那虚弱不堪的模样,心中倏地一痛,说出嘴的话却异常残忍:“怎么与他不相干了”说完便指着那画上女子,整个脸都涨得通红,大声吼道:“是他的母亲夺走了你的心,才让我母亲郁郁寡欢至死,怎么与他不相干了”
留芳候闻言,双目睁大,死死地看着那画上女子,却没说出半句话来,只是整个身子却止不住地颤抖,像是忍耐到了极致。
楚尧见他默不作声,随即仰天大笑,往后踉跄了几步,握在手中的绢帛便随之晃动,薄的如蝉翼一般,似乎轻轻一撕便会断裂。
“哈哈!世上有几人会知晓,留芳侯心中居然对元后沈氏念念不忘,还在屋中挂着元后的画像,这若是叫人传出去了,可是灭门的大罪。”
“你当年痴迷于元后时,有没有想过我的母亲会郁郁寡欢至死有没有想过我如今会与楚湛站在对立面,势如水火”
留芳侯听了他的话,心中一堵,一口气没喘过来,竟吐出一大口血来。那血液飞溅,喷洒在纯白的画卷绢面上,盛放出一朵朵大大的红梅,整个屋子一时陷入死一般地寂静。
那卧在榻上的老人缓缓闭上了眼,嘴角的鲜血缓缓流下,染红了白须与衣襟。
楚尧见着眼前这一幕,指尖一颤,那握在手上的画卷砸在地上,一下子跪倒在榻前,眼中的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嘴中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