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意忱小朋友今年两岁半, 但是看起来完全不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
这货长了一张完全遗传她妈妈的好脸蛋,小小年纪, 一双眼睛水灵灵、圆溜溜——再加上脸蛋粉嘟嘟,手脚胖乎乎,如果不是偏偏天公不作美,让她跟她爸有着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性格, 宋致宁觉得,这小丫头大概能被自己宠上天去。
哼。
“钟意忱,怎么,还瞪我”他索性起身, 下了床, 坐到阿婆隔壁的小沙发上,凑近手机镜头,“我年前还去香港给你送礼物, 现在就不记得我了你个笨……”
话没说完,那头, 手机便被人抢去。
镜头对准陈昭那张干净素颜。
或许是因为——他蓦地扭头,看了一眼窗外,原来一觉睡了太久, 已经是夕阳日落的时候, 是故,出了名停不下来的名造型师陈小姐也下了班、卸了妆,没了平日里的冷艳干练,陡然一下, 仿佛年轻了好几岁,白白净净、眉眼却不寡淡。
只可惜,美固然美,却对他从来没有什么好脸色。
是故,陈大造型师这次也一样,毫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宋致宁,你的嘴什么时候能温柔点,忱忱要是真听进去了,你看我下次让不让你来阿婆这天天蹭饭,”说话间,她复又指了指钟意忱头顶上扎小辫子的发箍,“别说忱忱不喜欢你,你上次来香港给她带一堆发圈,她天天念叨你,你可别上赶着招她讨厌。”
他乐了。
一瞥,果然,那丫头看似还规规矩矩坐着,一副小大人模样,又忍不住,时不时一伸手,摸摸头顶上那小冲天辫儿。
喜欢得紧,又爱端着架子。
宋少登时话音一转,满脸洋洋自得:“得,钟意忱,小丫头有眼光,识货,”摩挲着下巴,眉眼弯弯,他不忘许诺,“等下次过去,我给你带一箱子,让你戴到四五岁也不重样。”
小孩儿似的炫耀照顾,惹来阿婆都忍不住,一拍他脑袋。
“得了吧你,”陈昭泼他冷水,“你每次过来都没什么好事,不是你姐夫要收购江源,就是你的星辰跌停板还非要跟sz合作,你啊,什么时候才能对……”
话音一断。
宋致宁假装漫不经心、实则总忍不住往她那看的视线也跟着一滞。
伴着钟意忱小朋友突然弯起来的眼眉,和几声掩不住开心雀跃的“阿爸”,画面左上方,伸出来纤细手指,温温柔柔地、捏了捏钟意忱肉乎乎的小脸。
陈昭也不再看镜头,只反而扭头、抬头,跟着一笑。
“怎么回来这么早”她问,话里状似抱怨,也捏了捏女孩儿脸颊,逗她,“忱忱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心情不好,结果一看见你就好了,你说,她偏不偏心”
回应她的男声隐隐带笑,亦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她侧脸:“……没事,她偏心我,我偏心昭昭。”
还竟然承认了。
宋致宁想,这人可真没皮没脸。
略略略。
他在心里做鬼脸。
“偏心也没用,”好像听见他说话似的,画面那头,陈昭轻轻打掉自家钟生的手,开口就是教育,“我跟你说,你不能总是这么惯着阿忱,你看她一看你就这么开心,就因为你总是心软给她买糖,我说了,她的牙……”
絮叨的话没说完。
——“对了,在跟谁打电话”
为人处事冷静如钟邵奇,结婚几年,竟然都学会了适时打断和转移话题,成了女儿蛀牙的最大帮凶。
陈昭一眼就看穿他把戏,无奈地叹口气,却也没戳穿。
只把镜头画面扭过给他看,让人跟阿婆打个招呼。
“阿婆,还有宋致宁,这不是趁着都在店里……”寒暄话还没说完,不知道注意到那父女俩什么小动作,她蓦地声调一扬,“诶,不行,阿忱,别抢你阿爸的眼镜……钟生!她那是假性近视,怎么能戴你这个,你别老惯着阿忱,欸!”
当了妈妈以后,果然逐渐开始有母亲的脾性。
钟邵奇拿女儿没办法,又不想妻子不开心,明明瞧着像是两面为难似的,却又难得,让人从他脸上窥出点溺爱的踪影。
钟意忱这个扮猪吃老虎的小屁孩,就最懂得怎么避骂,戴着她爸那副金贵的私人订制金丝眼镜,左右掰掰扯扯,偷偷缩到人身后。
哼。
宋致宁第二次冷哼,在心里默默骂他们炫耀孤家寡人——好吧,虽然自己只属于暂时性、偶尔的孤家寡人。
但又真奇怪。
宋致宁也在想,奇怪的是,他看着画面里那个素着脸、像老妈一样爱唠叨的女人,竟然不觉得烦,只觉得有点遗憾。
世间凡得不到,总最好,他一辈子就是死在了这坏脾气上。
“阿婆,今天先不说了,这两父女又换眼镜玩,我今天非得给他们开个……”
那厢,拿父女俩没办法,陈昭只得先把手机放下,跟阿婆说声再见。
话说完,正要挂断,却复又扭头,格外叮嘱他一顿,“还有宋致宁,你可别再闹一堆花边新闻出来了!上次答应跟你合作是我欠你人情,你可别拿着鸡毛当令箭折腾我了,好好过日子,别闯祸,听到没”
话虽严厉,倒不算咄咄逼人,偶尔还叫他听出点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宋少于是一笑,只懒洋洋摆着手。
“知道了,忙你的去吧。”
还是一如既往的轻佻没正形。
陈昭也不跟他客套,当即摁灭通话。
等电话挂了,伸个懒腰,宋少强自以为的半点没露破绽,却才真真正正,被阿婆蓦地扭头,笑问的一句“致宁,你不觉得,可以也跟着早点安定下来了吗”,问得措手不及。
“我还年轻着呢,阿婆,”他声笑一僵,恍惚间有种突临催婚现场的错觉,只能找着一贯的托辞,“我做什么了,阿婆,怎么连你也这么嫌弃我,上赶着催我结婚生子了”
话仍随意玩笑,却连在沙发上兀自懒洋洋伸展开的长手长脚,都显得格外不自在起来。
他喜欢被管着,也讨厌被管着。
说到底,还是看人的。
“那倒也不是嫌弃你,怎么说话呢,”好在阿婆也不为难他,只一笑,眼角的皱纹层层叠叠,分外慈祥,“你就是不会说话,其实是个好孩子,你别觉得阿婆烦,阿婆年纪大了,看的都是老人家担心的事。”
“阿婆知道,你经常睡不着觉,精神气看着也不好。现在阿婆还在,我儿子不孝顺,你对我又有恩,来找我,我当你是亲儿子照顾你,但哪天阿婆老了,死了,阁楼也拆了,我担心啊,我们致宁怎么办呢你是个好孩子,阿婆希望你能定下来,只是担心你。”
宋致宁愣了愣。
原本想要含笑反驳调侃的一句两句,都被这话里的诚恳逼回腹中。
“好孩子”。
恍惚间,这好像是人生中第一次,有人夸他作好孩子。
过去爷爷奶奶在的时候,爷爷偏爱宋笙,奶奶偏爱小三叔,家里上上下下,数自己最没出息,也最常被军旅出身、钢铁脾性的爷爷骂得狗血淋头:没出息,没男子气概,吃不了苦,纨绔作派。
他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也会满面愤愤,也会反斥:“难道江南乡的魏成不是,大宇娱乐的林安不是,还有曼托的周湛,还有……”
“你能跟那些人比吗!”
劈头盖脸的一个巴掌,打得当时的他半天没回过神来,那些借口和托辞,在老人面前都那么无足轻重,甚至可笑至极。
他至今还记得,爷爷怒极时的口不择言,一句一句,往他心口上戳。
“是!人家是纨绔,但人家是嫡亲,是家里的种,好坏也都认了,宋致宁,你用你的脑子想想清楚,你是表少爷,你是什么身份!”
他怔怔,捂着高高肿起的脸颊,许久无言。
那时年轻,很窝囊的,甚至满眼是泪。
是。
他是个“表少爷”,哪怕父亲入赘,自己也跟着姓宋,但说到底,总归是个外人。
爷爷在的时候,戳着他的脊梁骨骂,而他恰逢少时叛逆,偏要逆向而行,纵情声马,证明自己和那群纨绔身份无差;
等爷爷死了,更好,自己的母亲站正了队,给自己挣来一份丰厚家产,旁人顾忌他母亲性格泼辣,懒得来招惹他;父亲软弱,母亲溺爱,家里也没人管他。
他变本加厉。
他像个无尽索求关爱的孩子,想要闯遍天下的祸,换一点微薄的真心夸奖与关心。
没换到,没改变,就这么乖乖长成个歪树老枝二世祖,似乎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他和身边那群同龄人比,也不过是一个模子里的败家子,总不至于成为“纨绔之耻”。
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也知道自己说到底,或许只有凭借婚姻、应酬和绯闻给宋氏争点版面的利用价值。
他小时候是个坏孩子,长大了是个坏人,老了也会是个老顽固。
何必做什么好孩子,何必放着这么好的命不要,讨好旁人的喜好,做什么绝世好人。
他就是宋家最没出息的那个,可没有伤天害理,没有吃完不认账,甚至还给双倍,甚至不吝笑眼。
或许还会贪恋这样的关心,可他早已经不是那个捂着脸,不知所措的少年。
——当然,如果是电视剧里演的,他这听了一愣过后,可该痛哭流涕,浪子回头了。
想到这。
宋致宁扶着额头向后倒,靠住沙发,蓦地,又闷笑一声。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这不是还没遇见合适的人吗,”他话里半真半假,“说真的,阿婆,就我这姿色,就我这人……额,资产,怎么也得配个不比你干女儿差的吧”
讨打。
果不其然一两下。
宋致宁装模作样地躲了躲,逗她开心,故意滑稽装痛,“好了好了,知错了,知道你干女儿最好,那比她差一点我也接受,行行行——”
却没闹半会儿。
他脱掉以后又不知何时被阿婆拾起、挂在衣架上的外套兜里,传来手机频频震动的动静。
他借机喊停,扬手把那外套捞到手里,掏出手机,粗略扫了一眼。
啧。
笑容僵在脸上,他眉心微蹙。
……又是自家老妈出轨被抓,不是什么新鲜事。
唯独有些例外,今天自家那个脓包老爸,竟然真的跟人呛起声来。
他手指滑动,看着微信页面气急败的长消息,心里嘲了一句:不错,确实还真他娘的稀奇。
豪门之内,婚姻名存实亡本来就是稀疏平常,更何况入赘招婿,说句不好听的,自家老爸,和那些陪自己睡觉的女明星比,一样好不到哪里去。
不过是出卖一张帅脸的几十年保质期,来换一块跳板,谁又比谁高贵到哪去。
“怎么了”阿婆见他脸色不好,问了一句,“家里有事”
“没事,不是什么大事,”宋致宁笑笑,装模作样打了个哈欠,“……但我还是回去一趟,免得他们闹得太难看。”
到时候被媒体捉到,耽误的就不是一两个人了。
说着,便起身要走。
刚穿好外套,却被阿婆猛一下拉住了右手。
“嗯”他扭头。
“你这放着两盘锅贴一动不动,多浪费,”阿婆指了指桌上那两碟冷透了的锅贴,“多少吃一口再走呗。”
她开玩笑:“哪里有兵不吃饱饭就上战场的,再说了,这两盘可不是我做的,你试试,是不是比我这个糟老太婆做得好”
话都说到这份上,宋致宁也不好拂了阿婆的面子,哪怕是一碟冷菜,也得含混着下了肚——
“那我吃一个吧,吃完就走了。”
正说话,他伸手捻起其中一个卖相稍好的锅贴,咬一口。
挑眉,咀嚼,试图吞咽。
嗯
“是不是好吃”
嗯
阿婆眼睛发亮,“我们这新来的临时工小姑娘做的,这孩子心灵手巧,以前就爱粘着阿昭听故事,脾气也是好,如果不是之前出了小车祸伤了点……”
“……!”
话刚说一半,宋致宁豁然扭头。
躬身,扒拉着垃圾桶。
宋少一连几个深恶痛绝的“呸呸呸”,把那半个锅贴吐了个一干二净。
什么叫空有其表。
这就是典型的空有其表。
呕!
他不住擦着嘴,喉口的味道依然萦绕不散。
为什么牛肉锅贴里居然有红萝卜!
砸吧砸吧嘴,还有他最讨厌的洋葱!别以为切碎了就尝不出来,他可是挑食一级选手!
说到底,其实就是因为这里的锅贴从来都一板一眼,做最老式正宗的风味,他才一直乐意多吃几口,结果竟然吃到了十几年都没碰过的洋葱——
他脸都发青,话也说不出来,气的。
“这是怎么了”阿婆也吓得不轻,忙给他拍着背顺气,“这,小姑娘学的就是这一行,我看她口味改良得挺好,我也不能总不乐意变,更何况,客人都很喜欢……”
宋致宁:呕吐.gif
罪魁祸首,那大半个锅贴,早就滑出食道,但那个味道,简直是对他最大的精神折磨。
一抹嘴,他“腾”一下起身,任性起来,道谢道别全忘在脑后,只笑脸敷衍了两下,便捞起外套,匆匆下楼。
一边往下走,一边打着电话,“喂老陈对,是我,”他猫着腰,声音闷闷,“没,不急着回去,送我去一趟口腔科李医生那,对,提前给我预约。”</p>
走下楼,眼前的视线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