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现在真不如人间威风,不负责草拟诏书——阎君不喜欢用人润色,其诏书风格和朱元璋一样,尽量让人一听就懂。也不负责参知政事——阎君自己内部就能完成好战必亡忘战必危的对立部分。更不负责的修缮国史——这部分有太史台。更不负责给皇帝开经筵讲授古圣先贤的思想——古圣先贤就住在阎君殿的画中山上,持有独家解释权,拒绝他人代言。
即便是被极度削弱后的翰林院,那也没弱到被人指着门口叫骂而置若罔闻。
“你刚刚说骆宾王?”杨慎好奇的问:“难道你们大学士是则天皇后?”
很多人在闲得无聊时,都在猜测执掌翰林院的人是谁,看文辞,看身材,似乎是唐朝人,唐诗那个风格是消磨不去的,宋诗很难模仿像,那是国家风气养出来的诗风。唐朝虽然有许多位美貌女诗人,但俾睨天下,诗中有帝王之气、艳而不妖的大概也就是那一位。其他的女诗人多缠绵,多悲怨。
李弘一怔:“我只是看他的文风有些相似。”
杨慎点点头,确定了,就是,还真有意思。外面那鬼的文风比骆宾王还差一些,写檄文都有八股文那个劲儿,缺乏自由奔放。
外面的叫喊声没有停歇,有几个人翰林庶士自告奋勇的起身,一抱拳:“诸位前辈,让我等占先。”
他们本来在筹措剧情,正给女主设立了一大劫难,劫难是真难,前有十只依次排开的五彩卷毛吐火狮子炮,后有妖道手持浸透了尸毒的七星宝剑,左边埋伏下牵线旱天雷,右边是万丈深渊,当此囹吾,女主怎么办才能逃出生天?
这群作者也没想出来,卡文卡的抓心挠肝,好似活猴一样,难得的有个事打断一下,如蒙大赦,格外的勤劳。
出去和朱科对峙,出去就是一声大喝:“咄!那不分尊卑的黄口孺子!”
“好一阵犬吠蝉鸣!”
“不知死的鬼,你这是死后的好日子过够了,你想活啊!”
朱科反击道:“我只知道礼乐教化,你们这样的人,出口便是污秽,臭不可闻,也配腆着脸称为翰林?休要玷辱这两个字。”
“又是污秽,又是臭不可闻,阿弥陀佛,你这小糟老头天天都在想什么?你心里就没点孝悌忠信?”
“口口声声说着礼乐,胆敢到衙门面前聚众闹事,还有体统吗?”
“这翰林院三个字,是阎君钦定的,你们有什么不满之处,去阎君殿前撒泼啊。”
朱科不仅不退,反而越战越勇:“先叫你们知廉耻,再去拜见阎君也不忙,此事的根源就在阎君殿内。”整个地府的风气和他坚持多年的三观完全不同,他死后二十年间,一直在为此发声,写了许多批判风气的文章,仿佛泥牛入海,只有寥寥数名志同道合的人。
“你们也敢提孝悌忠信?真是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的男盗女娼。古圣先贤曾说,男女七岁不可同席,男子理应端方朴素,你们涂脂抹粉,男女混居,在一起臆造些败坏风气的故事,叫女人都不安分,你们和李贽有什么区别?离经叛道!”
“所以你扯了一丈白布,给你们孔孟之道送终?”
“你这老头连什么是道都不知道,还敢说别人离经叛道?孔孟都亲自说过,不要称他们为圣人。”
朱科:“孔夫子谦逊而已,怹老人家肯谦逊,不是你们轻蔑圣贤之道的依据。你们写花木兰、红拂女,为那些不安于室的妇人鼓噪呐喊,勾引的良家妇女去舞刀弄枪,一个个都成了悍妇,满心压服丈夫,挟持儿子,又不肯在家安心相夫教子,提着刀枪在外挣命,为了作锦穿罗不辞劳苦,以致中馈乏人,家不成家。”
吴瑜听见这话都觉得不舒服,只是为了要用他,勉强忍耐一番。
“你这话不讲理,妇人舞刀弄枪就要压服丈夫了?莫非专诸敌不过娘子?谢安的地位低过夫人?河东狮依仗的是武力?王阳明立功仗节,九死不回,而独严事夫人,唯诺恐后。是怕家中悍妇?人间的戚继光对夫人俯首帖耳,怕的是什么?不过是敬畏而已。”
王阳明早就知道翰林院这里必然爆发出严重的冲突,出门散步时时常到附近走动。咦?我敬爱妻子的事他们都知道了?
围观群众为他爆发出激烈的掌声和叫好声。
一家一个活法,那些怕老婆的男人,哪一个是真怕的?
我是!
另一个人说:“你一个承接祖产,不知小民辛苦的人,你以为百姓挣命为的是着锦穿罗?荒谬,能饱食无忧就是得了鬼神庇佑。妇人在地里耕种,在家中纺线织布,砍柴浇水,哪一样不用操持呢?”
朱科冷笑:“妇人做这么多活?男丁又在何处?男耕女织才是”
翰林庶士打断他的话:“是个屁。男丁在边关战死了。服劳役被累死了。欠了赋税被你们这种土豪劣绅挤兑着当了流民去了。你们这些儒生号称读书知礼,唯独不知人事。整日高枕无忧,不知人间疾苦,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就是你们导致的。”
朱科大怒道:“老夫生性节俭,布衣蔬食,善待佃户。你们所说的那些人,同样是不遵礼教的忤逆之徒。为了几个自称儒生的人贪污受贿,就能否定古圣先贤的教诲?那些奸佞小人假冒儒生不假,历代忠臣哪一个不是儒生?你们以偏概全!即便是洪武爷永乐爷的瓜蔓炒,也不是都牵连师生之间的关系,两千年后的事,与先贤有甚么关系?”
“先贤既然不负责,就不要拿他的话来管我们。”
“你觉得我玷辱孔孟之道?若不是学那玩意才能做官,你以为谁愿意去学?就要玷辱,你待怎样?你想杀我?”
朱科指着二人依次反驳道:“先贤虽逝,真理永存,程朱理学就是教人一心向好,匡正德行。人得对自己负责。不是我要杀你,正道容不得你。自古文以载道,以礼乐教化人心,朝廷赞美忠臣义士孝子烈女,旌表门楣,众人纷纷效法。
永乐一朝,大肆提倡岳王,才有后来诸多武将死战不退。你们现在写的这些东西,有私利无大义,教人好勇斗狠。奇珍异宝,俊男美女,唯独没有礼义。看了你们书的人,都觉得生活平淡无趣,都去相扑为戏!只有理学才能教人严以律己,严以待人。”
翰林庶士心说我们写的主角虽然经常打架,但也是一腔正气,不够正气的事交给队友负责了,我们也有教化啊,我们把反派写的可坏了,还挑食、酗酒,有些人看完之后真不挑食了。
他们使出杀手锏:“孔孟荀三位都已经公然说过,程朱理学自成一派。连古圣先贤的书都不许读,只许读他朱熹注解的四书五经,呵呵。”
孔孟虽然有些不满,但没有和理学割席断义,只是表示他们自成一派,但有很多思想源自儒家,同时他们对其中很多思想表示不满。孔子希望学生能学会礼教和思考分析的能力。
围观他们争论的人越聚越多,这双方思想的争端在地府中蔓延了一百多年,爆发的大大小小的冲突不胜枚举,刘义庆都懒得记录,也没有几次能列入史书中。思想极端对立时总会产生矛盾。
吴瑜生前不善于挑事,但不是不会,一句话就把矛盾从‘文以载道你们怎么可以写女人抛头露面’拔高到了另一个高度:“你们想扼杀理学?你提倡人欲?”
三个庶士中有一个人没防住,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没错,我恨不能让你们这些遏制人欲的人,都去试试穷困潦倒,衣食无着,看看你们还怎么教别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说这话的人,有几个真正饿过?你们文人只知道瑞雪赵丰年,这种可以冷得死人的大雪,居然也常常会被某些人当做吉兆。看不见雪中冻骨,也听不见孩子们在酷寒中挨饿的哀号。”
吴瑜微微一怔,忽然觉得这争论的双方,竟然都不坏。朱科自然是不坏,只是迂腐又有些贪慕虚名,爱了朱熹就愿意为之赴汤蹈火,他也知道将来或许会有什么下场,已经下定决心。对面这些人,原以为他们只是装模作样的写些劝人向善、做坏人一定会被杀、反对阎君不会有好下场的演义,没想到心里倒有这一点慈心。“你不是文人吗?提倡人欲,有权有势的人只会更加享乐,尽欢乐,谁又会顾忌民间疾苦?”
升斗小民能期待的,只是长官选择自律,如果官员选择不自律,基本上没有办法。
另一个庶士反应极快:“所以地府的君王、朝廷是最贤明的,人间无论如何都比不得。人间那点浅显愚见,怎敢在地府中教人做人?圣明阎君在上,什么孔孟之道,理学心学都应该俯首称臣。”
朱科:“你退下,让我来。”
争论仍在继续。
这件事一旦争论起来,人们各执一词,就很难分出胜负。阎君迄今为止也没有直接把程朱理学划为,虽然理学士大夫认为不抬高就是打压,但要是真打压,早就打死了。
时间越长,围观的人越多,终于吸引来了鬼卒,回去上报给京兆尹。
宋慈本来在和友人喝茶闲聊:“现在能遇到的凶案,都是一些轻轻浅浅蠢蠢的案子,很简单,很少有人间那种令人扼腕叹息的可悲之事。单是能合离一项,就减少了多少了残杀,虽有人为了不愿意合离而杀人,但一出一入,总体来说是少了。总有些人请我写洗冤故事,在阴间没有什么能冤枉人的事,我只能写一写蒙冤赴死的人,以他们的评述,人间的官员如果稍有分辨能力,能推理出真伪。”
友人们纷纷表示是啊这推理又不难,狄仁杰一年断案一万七千,那确实很多,实际上你我一年搞定几百一千个案件还不是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