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被抬上宽阔的辎车前, 少商都对这两日发生的事情稀里糊涂。
那日她从尹府回家时, 已是傍晚了,两个神色肃穆的武婢将她唤去了九骓堂,只见堂内巨烛高擎,萧夫人独立当中,
面若寒霜。她立刻知道,事发了。当初设局时她就想过有可能被人看破手脚,只是不曾想这么快。是以, 面对萧夫人的责问, 她直截了当的认了。
“也无甚缘由,只是想出口恶气。”少商一脸冷漠且毫不知错。
萧夫人自是一番厉声斥责,这子那子的,一句句拽着古文,少商也懒得分辨。口头训斥结束,
就轮到那传说中的‘家法’了。萧夫人显然是有备而来,救兵貌似全不在府中, 少商心知不妙,但她自小犟惯了, 二话不说,坦然受罚。
当四个武婢将她压在长方形条案上时,少商才有些慌,再看那阴森可怖的老叟持杖而来, 她额头隐隐出汗——她虽然自小父不慈母不爱, 冷眼偏见不断,
但皮肉上真没受过什么罪!
眼看萧主任明显要搞个大的,少商本欲出言求饶,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当第一杖重重击打在她身上时,少商呼吸都停止了,臀腿那处仿佛在久旱干枯的草丛中一点火,疼痛如火苗炸裂般迅速蔓延全身,她想呼喊,却只听见自己喉咙里的嘶哑,仿佛一条被活着刮去鳞片的鱼儿那样,只能丝丝的吸着凉气。
为怕自己说出求饶的丢人话,少商将嘴唇死死咬住,哪怕疼至窒息也绝不张嘴吸气——至于为什么不求饶呢?今日萧主任并不如往日那样愤怒,她甚至觉得只要自己求饶,应能免受这罪过。可她就是不求饶!打死也不服软!
小学时有位对她不错的班主任,年迈慈祥,她曾对奶奶说,‘玲囡这样倔强硬气,说坏固然坏,但说好也好,什么时候她想明白了要好好读书,那是一定能发狠劲的’。
可惜,她很快就退休了。接下来少商再也没遇到过这样的老师。后来再有老师对她好,都是在她成绩跃然人前的时候了。
一共打了几杖,少商已经记不清了,嘴里尝到涩涩的腥味,身子疼的麻了,反是唇上的咬破处疼的更鲜明些。头昏脑涨间,她被抬回了自己居处,才听到阿苎的呼喊和哭声,她莫名心头一轻,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半醒半昏之际,她觉得自己伤处一片清凉,应是上过药了。还有一只温暖柔软的手在轻轻抚摸她,从头发到面庞,再到伤处。那手掌皮肤细腻,与阿苎生有茧子的手截然不同,少商昏昏沉沉的想,大约是桑氏吧。
再醒来时,已是天色漆黑,只不知是半夜三更还是四更,少商被床头一个黑茸茸的巨大身影给吓了一跳,那身影发出呜呜的哭声,跟破铜锣被夜风吹动似的,甚是吓人。但因伤痛在身,少商连对惊吓的反应都慢了许多,尖叫的力气都没了,只有呆呆看着。
程始坐在床头呜呜哭着,魁梧高大的身形一抽一抽,藉着火炉中埋入碳灰的微微火光,少商看见老爹的胡子上挂满了眼泪鼻涕,有点恶心。
然后她哭了。
受人白眼讥诮时她没哭,被人欺侮时她也没哭,受重罚杖责她依旧咬牙没哭,可此时她却哭的稀里哗啦,活像幼儿园中班水平的程小讴昨日闹肚子痛那种哭法。
她一直嫌弃奶奶老朽无能,既不能替幼小的她抵挡外面的风雨,又封建无知,无法为她指点人生道路。让她小小年纪就独自面对那个恶意的世界。
她是臂套黑章去重点高中寄宿的,那会儿她还觉不出什么,直到校长在庆功会上亲自为她发奖状,大伯父乐的像只开了口的倭瓜,镇上的人纷纷夸她争气懂事能考上那么好的大学,简直全镇之光——她忽然很想让奶奶看看这一切。
然而老人已去世三年,冢上青草蔓蔓。
这时少商才明白,世上真的只有自己一人了。子欲孝而亲不在,这七个字是这样血淋淋,毫无悔改的余地,你的歉疚和感激再无人可诉,只能梗着脖子朝前走。
少商伏在程始的膝头嚎啕大哭,撕心裂肺,恨不能呕出心肝来。
为什么她跟着大姐头混迹时从来谨慎小心,因为外面没人会替她兜着错处;为什么她敢在尹家万家与人争吵甚至斗殴,因为她知道程老爹一定会原谅她,为她善后。
她就是这样狗仗人势的卑鄙小人!
可她现在想对程老爹好,对兄长们好,对叔父叔母还有姊妹们好,让他们为自己喜悦和骄傲,而不是整日担忧什么时候又要为她收拾烂摊子了。
父女俩相对痛哭,哭的直到炉火都快熄了,阿苎才不得已进来添炭。
程始从头至尾都没对少商说什么,像女儿这样聪明的人,会不知道‘不要轻易行险,不要树敌太多’这种烂大街的道理?
歇过一日后,少商就要随程止和桑氏启程了。程府众人为他们送行的那日,天光阴沉,无风无雪,萧夫人连托词都没有的缺席了。
程母照旧拉着小儿子哭天抹泪的舍不得,同时像饿狼护食般瞪着桑氏,威吓她要好好照看‘老身的亲亲幺儿’。同样的神情,同样的唠叨,程始则对女儿反复道如何养伤,如何健壮,多吃肉蔬多动弹,再一般无二的嘱咐阿苎一遍。
程姎天不亮就领着庖妇们亲自下厨,给少商预备了满满几篮子点心好路上吃,程颂和程少宫则不住的往少商行李中搬东西,也不知塞了什么吃的玩的。
程咏在旁伫立半晌才走直车边,透过窗帘,他往少商手中塞了一块用油布包裹的新墨,低声道:“继续读书写字,别荒废了。”
少商撑起身子,探脑袋出来,看大哥眼睛有些红,便道:“长兄你以后别熬夜。小心不到三十就秃头眼迷!”
程咏摸摸束在幼妹头上的双鬟,叹了口气。
好容易摆脱程母和程始的热情,车队总算能启程了,可惜少商伤处依旧疼痛,只能老实的趴在车厢内,无缘见到穿过宏伟的城门时那仰视穹顶的壮观情景。
另一辆辎车内,程止正跟妻子扯闲话:“今日元漪阿姊怎么没出来?她可从来不会做这样失礼的事。”
桑氏瞪了丈夫一眼:“明明白白的事,你问什么。”
程止又问:“那日不是说好了要打十杖么?还差三四杖,阿姊怎么就摔杯啦。”
桑氏连语气都没变:“明明白白的事,你问什么。”
程止被妻子逗笑了:“你说,我们要不要告诉嫋嫋,免得她们母女越发僵了。”
桑氏道:“怎么说?‘嫋嫋呀,你阿父本来要打你十杖,你阿母心软了少打你三杖,你高兴不高兴’?!”
她学丈夫口气,说完翻了个白眼,“你若真说了,她们母女好不好我不知道,他们父女一定好不了。到那时,看兄长不把你活烤喽!”
程止咂巴了下嘴:“好吧,那就不说。回头我去劝劝嫋嫋,别老跟自己母亲置气。”
桑氏的白眼快飞出天际了:“你以为你在嫋嫋心中很了不得,你说她就听?兄长的话她且只听三四成呢!”
她深觉丈夫自我感觉太良好,“嫋嫋主意正,脾气又执拗,有些事非要她自己想清楚了才成。你还是省省力气吧,等到了任上寻些好吃好玩或新奇有趣的给她。旁的我来。”
程止垂下肩头,叹道:“嫋嫋可真硬气呀,打成那样愣是一声不吭。可惜是个女儿身,若是个男子,必能混出番成就来!”
桑氏沉默半晌,才道:“那黔缯真好本事,我看过嫋嫋的伤势,血痕斑斑却没怎么破皮,红肿淤痕都不深,是以……”她忍不住伸手往丈夫背上一按,“真的很疼吗?”
程止立刻像活跳虾一样惊叫起来,哀哀呼痛。
他一面反手护背,一面指着妻子:“你你你…你好没良心。是你叫我去挨黔缯一杖试试什么痛法,如今还这样待我?!”当时一挨杖击,他疼的几乎半个身子都麻了。
桑氏笑不可抑:“若不叫你挨上一杖,单看伤势,我如何知道嫋嫋疼至何地步。”笑罢,她也叹道,“嫋嫋那不是硬气,是心有郁结。这阵子你别来烦我,我要好好疏解她!”
程止大为不满,正要张嘴,忽闻外面马蹄声至,家将隔车来报:“后头有一队人来追,说是太仆楼经之侄,兖州郡丞楼济之子,名叫楼垚,求见大人。”
“楼大人的侄儿?”程止一脸茫然,“楼家与我们有什么干系,兄长刚结交上的么?我怎不知。”
桑氏略一思索,唇角便浮起笑意。
程止披袄下车,只见一队衣着整洁的护卫,各个骑着膘肥体壮的高头大马,拥着一个英气勃勃的少年等在不远处。
那少年一见程止,立刻翻身下马,屈身行礼:“小子楼垚,给程家叔父见礼了!”
程止回礼,说过几句客套话后切入正题:“楼公子此番为何而来?”
大约因为策马疾驰的缘故,楼垚犹在呼哧,额头冒汗,紧张道:“程叔父,我今日…不是,我之前见过令姪少商君,深觉…深觉她…我今日特来见她,不知叔父可允一见否……”
绕了一大堆,其实什么也说清楚,少年的脸倒涨红了。
“你认识我家少商?”程止看看日头,觉得自己没头晕。
楼垚面孔愈红,也愈发结巴:“是,是见过,不算认识…但,但一见如故…”
程止愈发惊奇:“少商和你一见如故?”看来兄嫂还是疏漏了,侄女不单会闯祸,还能招桃花,这才出门赴了几顿宴呀,就引来河东楼氏子尾随,极好,极好。
“你在何时何地见过吾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