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商板着脸瞪着眼,一言不发,心里怒骂一百遍mmp,看在猪蹄叔父虽然脑子不好但对桑氏确是真爱的份上,她也老老实实的继续暂代家主统领车队。
临到滑县城门前,张擅一板一眼的上前拱手告辞,并且坚决的辞谢了少商从叔父箱笼里搜出来的两盒金锭,还道:“女公子若要恩谢,不妨来日亲自谢过我家少主公。”
少商僵硬着脸颊微笑:“正是,正是……”这里有两个问题。第一,捧着两盒金子去打赏凌不疑,这么惊悚的行为她想都不敢想。第二,她好希望不要再见凌不疑了。
程止在滑县驻守多年,看守城门的兵卒一眼认出相熟的程府护卫和仆妇,当即开门迎接。
随着城门缓缓洞开,扑眼而来的就是漫天白皤,路上行人也多披麻戴孝,一旁开启城门的小卒犹自抹泪,垂头喃喃着:“小程大人,您终于回来啦……”
少商再迟钝也察觉出不对了,连忙将车里还在你侬我侬的叔父揪了出来。
程止站在城门口,愣愣的看向满街的身着孝衣的百姓,甚至临街还有打造棺木的。他茫然了片刻,醒过神来吩咐妻子慢慢走,自己赶紧翻身上马往县衙奔去,少商连忙策马跟上。
拐过两道街口,高大素净的四进县衙大院就伫立在叔侄二人眼前,新铺的青石台阶整洁如昔,然而门前屋顶上也挂着许多白色招魂幡,随风飘动如大雪纷飞。
叔姪俩都傻了。
程止想:坏了,因来出来找人匆忙,根本没向师兄询问滑县如何了。
少商想:凌不疑不是说滑县无恙吗,难道他也是个骗纸?!
待到衙吏出来看见程止,当即一个扑身跪倒痛哭流涕,反反复复也是那句话:“小程大人您终于来了,来了……”再加上一句,“老程大人过世了……!”
程止眼前发黑,身子一晃,眼看就要晕倒,少商连忙去扶住这不大靠谱的叔父。谁知程止不肯被她扶,伏县衙台阶上不肯起来,失声痛哭。
滑县县令也姓程,不过与少商家不同的是,人家是河南豪族出身。程县令年近六十,为人温文尔雅,与其说是一名官僚,更像是不舍得责罚学生的和蔼夫子。
同僚数年,老程大人素日待程止这个自己同姓的下属有如亲儿,日常公务更是手把手的教导。其实老程县令身体一直不好,若非乱世中程家子弟折损太多,如今家族在官场上青黄不接,他也不必一把年纪还受召出仕。
老人家酒后常爱叨叨:再两年我就致仕啦,总算可以回家品酒读书,消遣风雅了……
这时程止就会在旁笑道:这话您说了有十八遍了,好歹再多担待几年,回头来个厉害的县令,我可吃不消!
三日前,叛贼骤然发难,皇帝驻跸之处自是早有准备,未受波及,但未料穷寇散兵非但没有死心投降,还在有心人的煽动下四散劫掠而去。其中一支异常凶猛的贼匪就扑向了邻近且富庶的滑县。
数年太平岁月,民众多已放下警惕,总算老程县令反应快,赶忙紧闭城门,令兵卒和城中壮丁大户前来助战守城。滑县虽守兵不多,但好在这几年修缮城防十分稳固,贼匪一时攻之不破。城中民众有厚重的城墙护着,可城外乡野的百姓却没有,猝不及防之下,县城周围两处乡里死伤惨重。
于是,古代战史上最常见也最悲惨的一幕以缩小n倍的形式出现了。
贼匪驱赶着从乡里捉来的老弱妇孺到城门下,要挟老程县令开城门,否则就开杀,说着就挑了个犹自啼哭婴儿在枪尖上给城门上众人看看。
城内是老程大人治下百姓,城外几处乡野也是,平日收税分摊徭役时没忘了了他们,此时怎能舍弃他们。老程县令当下便诀别老妻和幼孙,率领家将和一半兵卒,另加城中自愿的壮丁,出城迎战。
离开前,白发苍苍的老人家厉声下命,要城门小吏在他们离开后将门栓放下,以铜汁焊死,不全歼匪贼不得开城!
其实,众人都知道敌我悬殊,这点人马哪里杀得过悍匪,老县令也知道,他不过是想着杀乱匪军,好叫那些被掳来的民众逃跑。杀斗半日,被挟持的民众果然四散逃跑,然城中出战的队伍也死伤过半,眼看要全军覆没,救兵来了。
皇帝麾下的虎贲就分成数队尽出剿匪,其中两支闻讯赶来滑县,将这支悍匪击杀大半后,余下贼人四散而逃。城门上众人见状,哭着砸开焊死的城门门栓,也怎么找不到老县令的身影,随后检点战场,才发现老人缺了一边臂膀的尸首。
桑氏闻讯,不顾腿伤蹒跚着赶来县衙,跪到老程大人灵前痛哭不止;程止已换上了素衣,泪水被寒风结在脸上,执意要为这位待亲长般的老人守灵。少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很自觉的去外面找了条白布缠在腰上,也一同跪到灵前。
满府的嘶哑哭声中,满身缟素的程老夫人却微微而笑,朝程止道,“能避过乱世,活到这个岁数,我们也不算委屈了。吾儿死的早,大人早将你看做亲儿,你就在灵前陪他三日。三日过后,不可再做这般小儿女之态,县里还有许多事要你做。”
程止哭的声嘶力竭,已说不出声音,过了好半晌,才麻木的点点头。
老夫人又朝桑氏,温言道:“我和他头发都白了,也算是白头偕老了。盼着你和子容将来也有我们这样的运气,恩爱一生,矢志不渝。你身上有伤,不要这样磋磨自己。”说着就叫身边的仆妇硬架着桑氏去养伤。
当夜宿在县衙后宅,少商蹲在床边替桑氏换药包扎,忍不住道:“老县令都这么大年纪了,为何还要出城行险,叫家将和城门将士去不行吗?不一样是恪尽职守了吗。他这么大年纪了,我想陛下不会责怪他的。”
“这不是为了皇帝。”桑氏哭的两眼通红,隔了半晌才郑重道,“陛下是不会责怪,可各家各族都看着,众目昭昭,没了这份志气,河南程氏的子弟如何有脸入朝争官?”
看少商被吓的不敢说话,桑氏自觉语气太重,抚着女孩的头发,温言道:“我们出身世家豪族的,原就应比庶民强些。逢敌先上阵,遇难自当先,不然凭什么身居高位,受庶民供养。倘若只求苟全,如何对得起祖先坟茔!”
少商嗫嚅了几下:“……我们程家,还不是世家豪族呢。”
桑氏哂然一笑:“以后兴许会是的。从你阿父和叔父这代起,每代子孙都奋勇当先勤力不怠的话。我们死后,会在祠堂上立起高高的牌位,让后世子孙敬仰,延绵流长。程老大人是为救百姓而死,舍生取义,大贤也。这是死得其所。”
少商再说不出话来。
在她那个年代,有许多作品都是抨击世家豪族如何颟顸迂腐,如何拖时代后腿,如何偏安一地妥协绥靖。多少皇帝的政绩之一,都是摧毁世家力量,粉碎豪族势力。
但这个时代的世家子弟却是热血犹在,刀剑在侧,海疆雪域我自独行。
同时,她也第一次认识到什么是家族。如果她受了程家的庇护,享受了这份安乐衣食,那她就算不能为程家争光添彩,也绝不能给家门抹黑。比如肆意放纵,投敌叛国什么的。
她幽幽叹了口气,在这年代好好活着可真不容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