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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第73章

楼缡及众女都怯怯的缩着,不敢说话。还是王姈赔笑着站起,道:“十一郎,阿娇姊姊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你怎好羞……”

一个‘辱’字还没出口,凌不疑就打断道:“我知道她是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回去我就修书一封问问她父亲,当众羞辱我凌某人的未婚妻是何意思,莫非是欺我凌不疑软弱无能!”他冷冷的目光扫过上首席面的众夫人。

女眷们哪里见过凌不疑这样森冷的神气,楼大夫人赶紧道:“阿娇今日是随她伯父来的,若是她家伯母在席,是断不容她这样没规矩的!”

凌不疑懒得理楼大夫人,又低头看了万萋萋一眼。

万萋萋昂首挺胸,危襟正坐。少商心下好笑,凑过去道:“别捱了,你挺不住的。”万萋萋愈发挺的巍然不动,气势很有范,但手腕微微发颤。

凌不疑看向王姈:“适才说到哪里了。嗯,狐媚风情,卖弄做作,你说的是上个月二皇子赠我的两名美姬么。你兄长王隆见后垂涎三尺,我便将人送给他了。谁知没过几日,我听说那两名美姬倒被你父亲笑纳了,也不知你将来见到二姬,该称呼她们什么。”

王姈呼吸急促,脸上先是一阵青一阵白,然后如火烧般热辣。

在凌不疑的威势之下,周围哪有人敢帮她说话。楼大夫人素来不喜欢她带坏自己的女儿,碍着脸面不好多说,此时不知心里多痛快。

楼缡看她可怜,默默的挪过去,拉着她的袖子让她坐下。

凌不疑再次看了万萋萋一眼,缓缓上前一步。

万萋萋终于抵不住了,歉意的看了少商一眼,蹭蹭爬到右侧尹姁娥那桌挤着。

凌不疑就这么神情自若的坐到少商身边——然后,曾在程府上演过的冰河世纪降临的场面在楼府再度上演了,从上首的楼大夫人等人,到下首的小女娘们,都默默无言的低头饮食。别说言语了,大气听不见喘一声。

凌不疑拿起侍婢换过的新杯,举着向上首道:“夫人们有礼,想来诸位也耳闻我与程氏定亲之事,将来成婚之时,不疑还要请诸位大驾光临。”

女眷哪敢会有异议,纷纷举杯应和,连连朝凌不疑和萧夫人群起笑言‘恭喜恭喜’。

凌不疑放下双耳杯,目光转向下首的小女娘们。

这些呆滞的女孩们犹如梦中惊醒,连忙跟着道喜,惊慌中连什么‘白头偕老百年好合早生贵子’都出来了。

凌不疑双眉一轩:“于我的婚事,诸位女公子们可有别的要说?”

女孩们摇头如海豚摆尾,纷纷表示这桩婚事真是好真是妙,简直天作之合天降奇缘天上掉下个程妹妹云云!

万萋萋见此情形,悄悄凑到少商耳边:“你怎么不说话了。”

少商沉默的捧着漆木碗喝汤:“……他一说话,旁人都不用说了。”

万萋萋似乎察觉到什么,惊异道:“他这是在替你撑腰呀。”

“我知道。”少商道。睫毛低垂,面无表情,一粒粒数着汤中的小圆菇。

这时,有侍婢将楼大夫人叫了出去。

楼大夫人沿着曲廊拐入一间昏暗的小屋子,只见丈夫正焦躁的负手等在那里。

楼太仆看见妻子,就焦急道:“我在前院听闻内席发生了争执,有人欺负少商!”

楼大夫人叹道:“也没什么要紧的,就是小女娘们生了些口角。凌不疑是多少女子梦里之人,如今定亲了,自然有人不忿。”

“没什么要紧的凌不疑会忽然离席而去!”楼太仆提高声音道,“我都着人打听了,一群长舌妇围着欺侮少商,其中还有阿缡!怎么王姈又来了,我们和王家又没什么交情,我不是叫你别让她见阿缡吗。王家烂污的很,别让阿缡跟着学坏了。”

“我知道!”楼大夫人道,“我也看不上王家,可她来了我能赶她走吗,到底还有皇后的面子在呀!”

楼太仆在屋里走来走去,恼道:“你也是,见她们欺负少商,你不会拦着呀,那屏风能拦住什么,吵的外面侍婢都听见了,你们能听不见?!”

“欺负什么了,也就是几句玩笑话……”楼大夫人神色不变。

楼太仆忽的站住了,定定看着妻子:“程氏曾对你当众无礼,见她受辱你心里暗暗高兴,是不是。”

“大人谬言,我怎会如此!席间这些夫人都是多年交好,她们都不管束自己的女儿,我若越过她们开口就是将人都得罪了!”楼大夫人急促的辩驳。

“没有就好。”楼太仆沉沉的看妻子,“眼睁睁看着宾客在自家受辱,你以为只有凌不疑和程家颜面无光。我告诉你,丢脸的是楼家!”

他甩开袖子,背身道,“那群无知浅薄的妇人,这亲事定都定了,她们默许女儿羞辱程少商能有什么好处,难道凌不疑还会因此退婚不成!不过是叫陛下心中不快而已。既知道程少商人微位卑,聪明的就该卖凌不疑一个好,帮着周全才是!”

楼大夫人恨恨道:“凌不疑这昏聩瞎眼的竖子,究竟看上那小丫头什么……”当年两个女儿没嫁之时,她也曾暗暗打过凌不疑的主意,可惜全无结果。

“这种废话以后不要再说了。”楼太仆干脆道,“自来无能之辈最爱诋毁有能之人,程氏能擒下凌不疑就是天大的大本事!一群不知进退的妇人,与那嫉贤妒能的小人无异!我看你也是越来越昏聩了。将来二弟那房的事你就不要过问了,阿延如今愈发能干,就由她管吧。”

“我是宗妇,也是主母,楼府之内焉能有我管不着的地方?”楼大夫人怒了。

“你以为凌不疑是怎么知道内筵之事的?”楼太仆冷声道,“是阿延使人去传报的,将她们欺侮少商的话一句句都传了过去。还说长辈在上,她做晚辈的没法开口,你以为她指的是谁?”

“这奸滑的女子!”楼大夫人惊怒道,“居然……”

“你不愿做聪明人,自然有人踩着你做聪明人。”楼太仆冷冷道,“阿延夫妇在族内广结善缘,各处卖好,你若再昏聩下去,苦头还在后面!好了,这事就这么定了。”

楼大夫人气呼呼的不说话。

这时侍婢来报:“程家小娘子忽道身子不适,凌大人已陪着回去了。”

楼大夫人不悦道:“她倒把凌不疑抓的紧。自己要回去了也不肯留下凌不疑!说不得,是急着卖弄委屈去了。”

“你说什么昏话,她到底是和阿垚定过亲的,难道要留下闹洞房吗!”楼太仆觉得妻子这几年眼界愈发狭窄,全无年轻时庄严大度的模样,“就算是她使了手段,凌不疑肯被她哄着走,那就是能耐!”说着便甩袖离去。

……

凌不疑和少商坐在马车中,一路无言。

“你怎么不说话。”凌不疑道。

少商淡淡道:“大约是适才说的太多了。”

“适才你也没怎么说话。”

少商沉默了。

凌不疑向女孩伸出手,女孩却低着头。他的手掌停在半空中,在昏暗中犹如苍白盛开的石兰。他捏紧拳头,收了回来,“我何处不妥,你说给我听。我总是想让你高兴的。”

少商凝视着角落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三叔母以前常笑我天真,不知什么才是权势。今夜,我亲眼看见了。萋萋阿姊,姁娥阿姊,还有那几位愿意帮我的姊姊们,我们尽力辩解,奋力争论,抵挡的好生辛苦。阿母在帘子后面想来也忍的不易。然后,你来了,三言两语就把事情打发了。你后来甚至都不用说话了,你目光所及,大家就会依着你的意思去做。”

凌不疑低声道:“你不喜欢权势么。”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不喜欢权势,“看不出,原来你倒是庄生的信者。”他手指僵硬,开着言不由衷的玩笑。

“我也是俗人,若无阿父的权势,我哪有今日呼奴唤婢的日子。”女孩摇摇头,“何况,权势只是一把利刃,哪有好坏之分,要看用在什么人手里。”

凌不疑目中露出些许疑惑:“那你为何……”

“今夜,我依靠的是你手里的权势,不是我自己的。”女孩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澄净明亮,“可是,我为何能用你的权势呢。因为我将来会嫁给你,给你生儿育女,让你高兴舒适,这样,我就能分享你的权势了。”

凌不疑生平难得生出疑惑来:“夫妻一体,这不是很自然的么。”

“不是你的缘故,是我性情乖张。”少商伤感的笑了笑,“我想要按照自己的意思过日子,可如果跟了你,就得照你的意思活下去。我原本以为,我日后最烦恼之事,应是如何培土栽种,如何改良器械。可如今看来,我以后最要紧的事大约是揣摩你的喜好,让你感到开怀满意。若是那样,我现在的样子就得全变了,到最后,我都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喝冰酒对你不好。”凌不疑艰难道。

少商微笑道:“首先,喝一口冰酒不会死人的,可却能叫我高兴。第二,只要我自己的意思,哪怕对身子不好,也该照我的意思来。”

凌不疑握着女孩柔软的双手,缓缓道:“你喜欢和楼垚在一处,是否因为他能照着你的意思过日子。”

少商笑了,露出可爱的小白牙:“差不多吧。所以你看,我虽然学识浅薄,无才无能,但对自己却看的很清楚,所以我找到了正确的姻缘,可惜阿垚得娶何昭君,唉。可是凌大人,您这样了不起的人,反倒不清楚自己,找了我,那是大大的错了。”

凌不疑似乎有些明白了,冷冷道:“姻缘于你而言,只是合适不合适么。”

“不合适的,就不叫姻缘了,就孽缘。”少商想挣脱双手,几番用力对方都纹丝不动。

“程将军与萧夫人,小程县令与桑夫人,你就不曾艳羡么。”凌不疑道。

少商心中苦涩:“我的运气很奇怪,身边总不缺神仙眷侣,美满家庭,但到了我自己身上,却总要差些什么。”

凌不疑沉默良久,才道:“……这倒是。”

少商看看他,知道他是想到了霍夫人和凌侯。她又用力了几下,可依旧挣脱不开双手,索性两手往前推去,盖着他宽大的手掌抚上他的双颊。

凌不疑似乎吃了一惊,他从未允许任何人抚摸过他,不由得愣了一下。

白嫩柔腻的小小手掌紧紧贴着他苍白的脸颊,少商感受到手掌下有些糙的触感,肤质坚韧紧致。两人就这样相对而坐,面庞相抵,鼻息可闻。青年身形高挑,哪怕坐着也如玉山般巍峨,高大的身影兜头笼罩下来,叫她不得不仰起头颅,将纤细的脖颈弯曲起来,才能看到他的脸。

她从未这样仔细看过一个人——下颌骨形漂亮,额头弧度优美,还有他那双深褐色的眼睛,蝶翼低垂之下,犹如瑰宝般绮丽的双眸,这世上再没有这样美丽的眼睛了。

“都是我不好,我应该早些说的。”女孩轻轻道,“我可能,并不应该嫁人。我这样乖张招厌的性情,就不该祸害旁人。凌大人,我们可能,真的不般配。”

凌不疑冷冷的笑起来——

她看起来像是被雨水打湿翅膀的孱弱蝶儿,轻轻颤抖着仿佛没人护着随时都会断气,可真实的性情却这样暴独断。她能用这样温柔备至的目光看着自己,同时嘴里却能说出这样冷漠无情的话。然而他又清楚,她并不是在欲擒故纵。她说的,都是真话。

他真是‘好眼光’,茫茫人海之中,居然能找到这样一个人。

“你喜欢握在自己手里的东西,别人手里的,你就没法安心,对不对。”凌不疑紧握着女孩的手,牢牢贴着自己的脸。

少商感到他灼热濡烫的气息晕染在自己脸上,带着香甜果味的酒香,夹杂着令人不安的成年男子气味。她点点头,轻声道:“其实连阿父的权势,我都没法用一辈子的。我喜爱培土栽种,画图制工,仔细想想,只有这些才是跟牢我的。”

凌不疑忽然放开她的双手,远远的坐到另一个角落去,华丽的锦绣曲裾下摆盖在他修长的腿上,昏暗中闪着隐晦的光点。他舒展长臂轻轻抬起窗格,双眼望向外面,缝隙中透进来一束冷桔色的灯火光芒,照在他犹如玉雕般的面庞上。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被你握在手里?”他淡淡道。

少商低头看自己的脚,叹道:“没有人会被另一个人握在手中的。就如现在,除非你不要我,否则,我是不能不要你的。”她真怀念那个至少可以自由分手的年代,在这里,她若敢甩了凌不疑,皇帝老爷还不把她晾在城门口做灯笼!

马车停在程府门口,少商坚定的推开了凌不疑伸过来扶她的手,然而他的马车是没有踏凳的,于是她不声不响的提起裙子,照适才万萋萋的姿势笨拙而艰难的跳落在地上。

她忍着脚疼,摇摇晃晃的朝凌不疑行了个礼算是道别,然后低头径直朝府门里头走去,心里默默想着,也许后天不会再后宫使来接自己进宫了。

程顺老管事察觉气氛不对,看看自家女公子,再看看新郎婿,然后低头沉默。

凌不疑身体凝滞不懂,只静静望着女孩远去的背影,明明如杨柳般纤弱柔软的身躯,却硬要挺的倔强笔直。

后日,她就要到宫廷里去了。在那里,她会看见许许多多善于窥伺人心的女子。她会知道有多少女子期盼着凭借温柔妩媚就能获得荣华富贵。她更加会知道,在权势面前,多少人都愿意将自己的脊梁扭曲成奇怪的姿势,以满足上位者的喜悦。

最终,她会知道自己现在的想法有多么可笑。

哪怕是看来对自己十分痴情的王姈,只要陛下勾勾手指,或是自己落拓失意,那也是顷刻间变心的事。

看着女孩在门框中越走越远,两边奴仆高举的火把延伸出两条斜斜的红艳光束,凌不疑忽大步向里面奔去,十几步后追上女孩,一把将她抱住贴在怀里。

后面的老程管事险些惊叫出声——虽然你俩之间冷冰冰的不大好,但也请不要动手动脚的好吗!这里还在户外呢,就不能去屋里……他在说什么,屋里也不行!

少商被铁箍般的臂膀拦腰扣住,双脚甚至还离地了片刻,她不由得吓的失声惊叫,被没头没脑的抱在怀里,贴着男人仿佛天罗地网般的胸膛,还有一个灼热气息吻在她的头发上。

昏头昏脑间,她似乎听见凌不疑低低的说了一句——“……你是不能不要我的。”

她忽然发现,这原来是个歧义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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