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出紧急, 少商立刻请示萧夫人, 获允后回家收拾好行囊,然后带上莲房桑菓进宫去也。临离开万家前, 萧夫人沉声嘱咐“好好侍奉皇后,别的事情不要多嘴。”
少商心知肚明“我算哪路人物啊,就想多嘴也得有人听啊”
萧夫人深知辖制女儿不住, 只能叹道“宫闱凶险, 储君之事凶险尤胜十倍, 你要好自为之,不可惹祸”
少商知其有理,只能老实答应。
用皇后所赐的令牌叫开上西门, 尔后径直往长秋宫走去,尚离宫门还有十余丈远, 少商听到宫婢的劝阻声和一个尖利哭喊声。少商走近一看, 果然是王姈。
宫婢们看见少商, 纷纷高兴的叫起来
“程娘子来了快快进去,娘娘又病了”
“少商姊姊你可来了,娘娘从昨夜躺下就一直咳嗽, 可吓坏我们了”
“之前翟媪还说,你若再不来,她就要使人去你家找你了”
不等少商反应,哭的蓬头散发的王姈就扑过来,她满脸是泪,惶惑不安, 甚至都不敢站着,只跪在少商腿边哭喊“程娘子救救我阿父吧他和几位兄长都被捉起来了,都下到北军狱里去了”
少商一愣。对了,这些不属于刑事犯罪,所以不是关在廷尉府。
一名宫婢愤愤道“王娘子奴婢们已经说过许多遍了。娘娘说了不见你,你非要进去是抗旨娘娘现下病着,你在外面吵吵闹闹是安心不让娘娘养病么”
另一名宫婢喊道“王娘子你赶紧走吧,再不走我们就去请中黄门来拖你走了”
王姈怒道“你们这些贱婢往日一个个卑躬屈膝,现在看我家有难就来踩我一脚好一群见风使舵的势利小人”
少商叉腰道“她们是宫女,对着贵人们不卑躬屈膝难道还趾高气扬啊还有,皇后娘娘是后宫之主,长秋宫的人还需要去势利谁哪怕皇子公主在这里都是客客气气的,你一个外臣之女倒跋扈的很”
她本就在宫婢宦官中有些威望,此时周围的宫婢心中感动,立刻你一言我一语的附和起来,围在外一圈的黄门们甚至轻轻叫好。
王姈气的浑身发抖,一下站起来,叫道“好你个程少商,我早就看出你奸猾歹毒,如今我家遭难,你终于如了愿,可以站在岸上看好戏了”
“好笑了,你家遭不遭难关我什么事聪明的赶紧给我走,别打扰娘娘歇息”
“我不走,我要见娘娘娘娘不能不管我们啊,难道眼睁睁看着我们家破人亡”
“哎呀,你这是柿子捡软的捏啊。娘娘的是后宫之主,天下之主是陛下,你父兄也是陛下叫捉起来的,有种你去求陛下啊,来纠缠娘娘是怎么回事”
王姈争辩不过,只能朝着宫门大喊“娘娘,姨母,救命啊救命请念在我阿母和你是骨肉至亲的份上”
少商打断道“什么骨肉至亲,娘娘和文修君是姑舅姊妹,都不是一个姓的,别叫的这么亲热既然你父兄这么十万火急,文修君怎么不自己亲自来求娘娘啊”
王姈正要回答,长秋宫门忽然大开,只见大公主和二皇妃由一群宫婢簇拥着,款款从里头走出来少商立刻放下叉腰的双手,敛容行礼。
二皇妃缓缓走近,微笑道“你们在外面吵什么,我们在里头听见了。”
大公主撇撇嘴“还能有什么,阿姈是个大大的孝女,非要去打扰母后,少商不让呗。”
少商笑道“诶哟我的长公主哦,您真是慧眼烛照料事如神”
大公主掩口轻笑“你这淘气调皮的丫头,前几日父皇还埋怨母后,说不要让你左一日右一日的告假,没你在旁叽叽喳喳,宫里都空落落的。”
少商假作叹息“我阿父说了,做父母的训斥孩儿是惯例,既能警示儿女又能出出气。可偏偏殿下们个个孝顺明理,聪慧懂事,陛下这么多儿女竟无人可以训上两句,可不是只能左一日右一日的训斥我来找补么”
大公主笑的花枝乱颤,指着少商向二皇妃道“你看看她,难怪父皇母后都喜欢她,若不是十一郎下手早,我非得将她说给几位皇弟们不可”
二皇妃呵呵一笑,看了眼王姈,对少商道“你在外头也听到消息了么你对娘娘的孝心我们都知道,这几日就劳烦你照料母后了。”
少商心想你和我家萧女君倒是一路人,意思差不多,嘴上却恭敬的答应。
“两位殿下,我”
王姈又跪了下去,正要开口求情,大公主毫不客气道,“你就别废话了,汝父王淳不过庸才尔,这些年来惹下多少烂摊子,若不是十一郎屡次为他补救,父皇早把他免职了如今出了这样的大事,牵连了东宫,你还好意思来求情,真是厚颜无耻”
“殿下。”二皇妃轻声道,以目光示意不要张扬,少商在旁冷眼看着。
大公主缓缓出气,对王姈冷冷道“我可不是母后那么好脾气,聪明的你赶紧给我走,不然我就让大长秋过来,以扰乱宫闱的罪名将你杖毙,看哪个会替你说话”
王姈瑟缩一下,低低哭泣。
少商忙上前笑道“妾知道殿下一片至孝,可殿下素来仁慧的名声何必为了这点小事折损。杀鸡焉用牛刀,待我将王娘子骂走便是”
二皇妃似笑非笑的看了看少商,大公主点头道“也好,这里就交给你了我们走。”后三个字是对二皇妃说的。
两人亲昵的携手离去,少商望着她二人的背影以及一大群簇拥的宫婢宦官,自言自语道“早就听说二皇妃交好长公主了,没想现在这么要好。”
跪在地上的王姈听见了,低声道“你不知道吧,数月前她们已定下儿女亲事了。”
少商看看她,忽提高声音对周围道“行了,都挤在这里作甚,该干嘛干嘛去你们几个不用守门了啊,快滚还有你们四个看什么看,今日这事我往常讲的故事精彩么,真是见识短浅,看我以后还分不分点心给你们吃你们几个站那么高干嘛,嘴裂的好像锅盖那么大,庖厨那儿不用帮忙啦”
被她一阵呼呵,周围的宫婢宦官都低头笑着离去。
少商收起笑容,一把捉起王姈的胳膊,边往外拖边低声道“你也看见了,要是不想被打死就赶紧走,兹事体大,牵涉更大,不是你我可以置喙的”
王姈脚下踉踉跄跄,轻泣道“不是的,阿父真是冤枉的这些信断断不是阿父写的”
少商脚下一顿“你说什么莫要为了脱罪就胡说八道”
“这是真的真的真的”王姈反手抓住少商的胳膊,含泪哀求,“家父是什么人我做女儿的还不知道么刚才长公主有句话说对了,家父就是个庸才,更兼贪生怕死,只要有醇酒美人哪里会去谋什么反借他十八个胆子都不成哪”
少商有心多问,但此地此时不便说话,便压声威胁“那你发个重重的毒誓我方能相信你你就说,倘若你父真有谋反的意思和举动,你就连嫁十八回,回回被人休回家,然后颠沛流离饥寒交迫而死”
照王姈平素的性情非得骂回来不可,但此时她咬了咬牙,居然真照着发了一遍毒誓,倒把少商吓了一怔。
少商心念转动极快,立刻又提高声音道“你终于明白了就好,既然想通了,就速速回家去吧”
不远处的宫人们听见都低头轻笑,心想这位活泼诙谐的程娘子倒有本事。
王姈不再挣扎,恭恭敬敬的跪下来低声哀求“十一郎不知被陛下派去哪里了,求你见到他了给我父兄带句话,这事真是冤枉的。阿父临被拿去前嘱咐我此事意在东宫,十一郎就算不看王家,也要看在太子殿下的情分上,请一定施以援手。”
少商没有答话,只点一点头,然后让莲房和桑菓将王姈搀扶起来送出宫去。
来到皇后的内寝,翟媪果然急的不得了,皱纹和白发都熬出了好几根,少商赶紧借口让她去庖厨看汤药,然后自己坐到皇后塌边。
进宫大半年来,少商已经知道皇后与自己正相反。她看似弱柳扶风楚楚可怜,其实很耐抗,徒手翻倒个把五皇子不是问题咦,她为啥用五皇子做计量单位。
而皇后呢,是典型的空壳花生体质,看着头好壮壮实则不堪一击,不论是风寒咳嗽还是中暑积食,皇后总痊愈的比别人慢。
入冬以来,皇后本就咳疾复发,累日卧病;字后乍闻彭真出首立刻被压倒了。此时看她面色发黄,满脸病容,少商暗叹一口气,轻轻帮她揉捏绵软无力的肌肉,还时不时用牛角篦子缓缓刮着她手脚上的浮肿。
室外放着一尊红泥小炉,红艳艳的炭火上烧着一瓦罐清水,咕嘟咕嘟的煮出水蒸气,通过少商特制的长嘴导管将蒸汽送入室内,使室内空气不会太过干燥。
也不知过了多久,皇后悠悠醒来,睁眼就看见美丽的少女正聚精会神的照料自己,不由得心中一暖。
见皇后醒来,少商赶紧让宫婢帮忙让皇后靠着隐囊坐起来,一番拭汗梳头端水喂粥,两人才缓缓说将起来。
少商道“娘娘病成这样,不如请陛下来看看您”
皇后虚弱的笑了笑“陛下这两三日都没来,我料他心里也是不痛快你不要皱眉,就算太子能从这件事中择出来,还有王淳呢。总之这些烂事都是我这边来的。”
少商烦躁,赶苍蝇一样挥挥手“娘娘我们不说这个了,这些事就让该烦心的人去烦吧,娘娘好歹要振作,除了太子殿下,娘娘还有别的儿女要操心呢”
皇后似乎被触动了什么,微笑道“刚才你来时可见到了大公主与老二新妇”
少商一阵懊悔,该死的怎么提起这个话题了。
“我原本希望他们手足同心,尤其是长公主,陛下素来宠信他们夫妇,大驸马在御前很能说的上话。谁知呵呵,外敌还没杀进来,倒先开始窝里斗了。”
皇后脸上流露出讥讽与悲哀交杂的神情,“她俩结伴而来,在我面前绝口不提太子,还一个劲的劝我好好养病,切莫插手朝堂之事。尤其陛下如今正在盛怒,千万不要去触龙鳞。她们的言下之意,难道我听不出来么”
“娘娘”少商握住皇后枯瘦的双手抢起家当来谁还跟你讲手足之情,半间拆迁房两个停车位,寻常人家就能打出狗脑子来了,更别说这花花江山了。
皇后拍拍少商的小手“是呀是呀,生他们养他们不够,给他们荣华富贵也不够,只要没给他们至尊之位那就断断不够。”
少商对这种家务事完全没招,于是道“娘娘这个咱们也不说了,说说您的身子吧。您就是心绪不得开解,所以才缠绵病榻难以痊愈。照我说啊,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娘娘先顾好自己才是最要紧的。”
皇后看女孩不停的换话题,笑出声来“反倒是这事,你没我想的开了。你可知先父寿寿几何,我大父又活了几载。我们宣家人素来寿数不长。自然,先父是早了些,刚过而立就仙逝了,先母比他多过了十余载。托陛下洪福,我与阿弟到现在都好端端的,也不知”
“哎呀呀呀呀娘娘你怎么说这个啊”少商起身嚷起来,不肯让皇后接着往下说,“娘娘你再说我可回家去了,以后都不进宫了啊”
皇后失笑着连声哄她,少商这才又坐了回去。她看着皇后精神有些短,便又按着她躺下。
离开内寝前,皇后忽睁眼问道“陛下是不是又派子晟出去了”
“是呀。因这回彭逆部曲是投诚,不能将余部杀头处罚了事,但也不能让他们继续聚集一处了,是以陛下派凌大人去拆家当了。”
皇后微笑“什么拆家当,是予他们富贵,换他们卸甲。”
“没错没错。”少商轻快道,“所以娘娘不用担忧,凌大人一听到风声马上就回来的,到时他一定有办法。”
皇后阖上双目,轻轻道“出了这件事,陛下是第一个不痛快,恐怕子晟就是第二个不痛快了。少商你别去闹子晟,他心里有数的。”
不知为何,少商从皇后的语气中听出一丝不祥的意味,但又苦思不知所以然,只能甩甩头放到一边。
午后过半,太子颓着背脊来了长秋宫,因皇后睡着了,他只能一言不发的在内寝坐上半天,当暮色渐重时缓缓离去。
望着太子疲惫的背影,少商忽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不说以前,只说现在。程老爹,萧夫人,万老夫人,桑叔母还有凌不疑,她生活中所熟悉的全都是很有办法的人,绝不会束手就擒。哪怕猪蹄叔父程止,虽说笨了些,但也会在兵荒马乱中到处找寻妻子踪迹。
形成对照的就是二叔父程承,虽然少商很同情他,但不可否认的是,正是因为他的怯懦无能,葛氏才能得逞十年。
少商自己也是前者的价值取向,是以看太子这样落寞,她既可怜,又有些看不起。皇后虽然淡泊端方,但长秋宫也被她管的安泰周密,从没出过岔子啊。
虽说彭真攀咬王淳一案中,太子实在冤的很。可这又如何不遭人嫉是庸才,哪有当东宫不受明刀暗箭的。储君被暗中嫉恨不是宇宙惯例嘛,要紧的是出了事要有办法解决啊。
然而太子不能。
于是少商陷入了深深的怀疑中她和凌不疑现在算是躺在太子船上,这条船到底稳不稳啊,会不会翻啊
次日一早,皇后略觉舒坦了些,早膳还多用了半碗的蔬菜粥,然后岑安知颠颠的跑来了。传达了皇帝的关怀之意后,特意将少商拉到殿外,言里言外让她去见皇帝。
少商懵懵的“娘娘病况岑内官代为传话就好了嘛,干嘛要我要去面圣啊。”
岑安知眼神闪烁“万一陛下要详询娘娘的病况,程娘子可以细细分说。”
少商看着岑安知笑成菊花的脸,心念一闪而过,不悦的眯起眼睛“哦,我知道了。”
她一把将岑安知拉到角落上,咬牙切齿道“这几日陛下心里不痛快,你想叫陛下训我一顿,好你个老岑,前阵子你收嗣子我可是把私房钱都掏出来了你这么害我,你摸摸自己的心口疼不疼叫你儿子放学路上当心点,我见了非痛打他一顿不可,这叫父债子偿”
岑安知听着女孩父啊子啊的一顿骂,心里却有些受用,想自己也是有子之人了,不禁暗暗满足。
他也压低声音道“程娘子不要不识好人心,娘娘为何病倒难道你不知道一半是心病老奴好不容易鼓动陛下召见娘子,娘子去陛下跟前探探口风,难道不比陪在长秋宫里好倘若娘子能向陛下说两句好话,到时陛下心一软,来长秋宫看看,娘娘的病不就都好了么”
少商觉得颇有道理,犹疑道“要是我说话不慎,陛下发起火来,将我骂的狗血淋头该怎么办”
岑安知看看女孩,斟酌道“依奴婢看来,娘子说话慎不慎重,与陛下骂不骂的狗血淋头,并无多大干系。”
少商语塞。
她斜乜着眼睛“老岑师傅这么会办事,两面都卖好,将来飞黄腾达,儿孙满堂,可别忘记拉小妹一把啊。”
岑安知笑的两眼成线“好说好说。”
这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小女娘,有一种奇特的魅力,仿佛你在她面前是个最寻常不过之人。无关官秩,无关身体是否残缺,只不过平日打交道多了关系不错,相互看着顺眼而已。
于是,少商禀报过皇后,就随着岑安知往尚书台去了,据岑安知说,此时应该只有几名讲经博士陪着皇帝,谁知到了尚书台,值卫宫门的小黄门却道“来了好些位大人,这会儿正面见陛下呢。不过陛下适才说过,程娘子来了就宣。”
岑安知似是有所知,颇有深意的看了眼少商,然后领她往里走去。
今日君臣会面的地点并没有选在正殿,而是在平日皇帝召老兄弟饮酒叙旧的偏殿,少商跟在岑安知身后,还未踏进偏殿就听见里面吵吵闹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