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纪遵一口气还没松下又提了起来,原来那人是已故重臣韩青的弟子。他自小贫寒孤苦,是韩青抚养并教导了他,结果韩青因为太子之事自杀,他忿忿不能平静。
既然皇帝是不能怨恨的,只能继承恩师的遗愿,宣扬选错储君的恶果,以示韩青并无过错。他被逮捕进廷尉府后,若不是纪遵及早提防,早就触壁自尽了。
这下连皇帝都哑火了,韩青之死他早已后悔,没想到师徒两人都这么激愤,一言不合就要寻死。韩青除了曾是重臣,还是一位究治古文经学的大学者,久负盛名,朝野有人听说了此事,纷纷替这位弟子求情,都说法虽难免,但情有可原。
最终,皇帝就坡下驴,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判了那弟子一个短途流放,匆匆了结此案。
皇后听闻结果后,久久方叹道“好生厉害的心计啊,找韩大人的弟子来做这个局,陛下便无法重责追究了。”
少商疑惑道“那位弟子莫不是受人指使为何不查下去。”
皇后苦涩一笑“这种事怎么查。那位弟子每日以文会友那么多人,难道要把所有对他提起太子或典故的人捉起来,然后一一拷问不成”
少商哑然。
皇后复又安慰女孩“好了,这事过去了,回头陛下来时你别嘟着个嘴。陛下这几日也疲惫的很,你乖一些,别惹事,啊”
少商认真的点点头。
皇老伯来长秋宫时她果然很乖,不但拿出看家本领亲手做了几道清淡可口的新菜,还讲了几个家里的傻笑话给帝后听。
“就这样,萋萋阿姊已经过继给了她舅父家,我家次兄也要过继去万家了。万伯父高兴的逢人就说吾亦有子,还领着次兄去那烟花之地快活。萋萋阿姊听说后,立刻去质问万伯父怎能带郎婿去那种地方呢谁知万伯父翻脸不认女儿,还要萋萋阿姊贤惠柔婉些,别整日管束郎婿气的萋萋阿姊扭头就告了我阿母。”
皇帝笑道“万松柏之女朕还记得,能杀虎剖心,厉害的很啊”
“更厉害的是我阿母。”少商装作害怕的样子,“阿母知道后就要给次兄上家法,万伯父拦着不让,还说凭什么打我的儿子啊,阿母就说现在还是我的儿子,我正好打得。眼看次兄被按在案上就要行家法,谁知万伯父往地上一坐,满地打滚,还嚎啕大哭我好命苦啊,年幼失父,半生无子;现在还有人要打我的儿子啊,谁来给我评评理啊啊”
她学的惟妙惟肖,帝后尽皆笑倒。
“那程校尉呢他就不管管。”皇后笑问。
少商扁扁嘴“早躲的不见踪影了。”
皇帝拍腿大笑“躲的好换做朕,也得躲起来”
皇后揩着眼泪“令堂做的好,好好养了十几年的儿子,品行端正,一朝过继立刻要染上恶习不成万松柏这人,哼,后来怎样了”
少商道“万伯父已经摆香案斩鸡头,向天地盟誓,绝不领次兄去做一二三四五等事。”
皇帝好奇道“什么叫一二三四五等事”
“阿母逼万伯父写了满满一幅绢帛,上头列了十几条禁令,我没仔细看,总之啊,以后万伯父算是半个修道之人喽。”
帝后一齐大笑。
笑过后,皇帝见皇后心绪甚好,便提出要让太子代替自己主持下个月的上巳节。皇后知道皇帝歉疚对韩青弟子处罚过轻,这是在找机会弥补他们母子,当下也不揭穿,只是温柔的笑着谢恩。一时间,殿内气氛甚是和睦温馨。
少商见帝后举止温存,显然要那啥啥了,于是赶紧溜出来。想了想,她决定将这好消息提前告诉太子,让他别消沉了,皇帝还是很挺他的。
都有最高大佬的支持了,还要什么自行车。
一气奔到冷冷清清的东宫,少商照例一通撒钱,东宫的宦官宫婢喜笑颜开,顺利放她进入内殿,谁知老远闻到一阵浓重的酒味。
少商加快脚步,进去一看,险些没气歪鼻子太子已醉的歪倒在案几上了,二皇子还一个劲的给太子劝酒,同时满口丧气话,什么朝臣都轻视你,在暗中说你软弱无能,什么说你德不配位,陛下立你真是一生最大的过错云云。
少商深吸一口气,环顾四周没有旁人,当即一个沉身助跑,朝着二皇子的腰臀飞起就是一记无影脚当她以前是白混社会的啊
二皇子猝不及防,惨叫一声,跌倒在地板上,指着少商颤声“你,你你居然敢如此无礼”他到底是正统教育出来的皇子,做梦也没见过少商这种泼妇形状。
“怎样”少商双手叉腰,“有本事你还手啊”她指指自己的脸,“朝这儿打,别客气打呀,你倒是打呀”只要这二货皇子敢动手,她立刻顶着伤痕去找皇老伯,告不死丫的算她怂
也不知二皇子是想到了这一茬还是君子气度残存,总之他气的脸色转了好几遍,最终没有动手。他站起身来,含怒道“你来东宫做什么”
“你来东宫又做什么”少商怼回去,“又是趁二皇妃睡觉时偷偷溜出来的吧”
“什么溜出来我要来就来,要走就走,谁能管束我”二皇子脸色发青,被形容的如此猥琐,任谁都不会高兴,“我与太子同胞手足,特来宽慰一二”
“算了吧二殿下,谁不知道你打的主意啊。”难得周遭无人,少商气势十足,“从长秋宫到东宫,顺着宫巷殿下能找出一个以为您对太子手足情深的奴婢来,我给你磕三个响头外加一对驰名天下的春芳坊烧肘子”
二皇子气的浑身发抖“你你你,你别仗着凌不疑有权有势就逾矩犯上,我我要”
“二殿下以为陛下轻轻放过飞书一案是对太子心有不满么”少商决定打破这二货的幻想,也算为国为民做贡献了,“非也,陛下只是看在已逝的韩大人面上,不欲重责他的弟子而已适才陛下还对娘娘说了,他还是十分爱重太子的”
她没说上巳节的事。告诉太子让他提早高兴是一回事,告诉旁人就属于泄秘了。
二皇子被气的头晕目眩,犹自嘴硬“我才不信你,我要回家去问阿衡。”阿衡是二皇妃的名字。
目送二皇子失魂落魄的离开东宫,扭头看看太子依旧醉的不省人事,少商没了说话的兴致,在鼻子前挥挥酒气,然后让宫婢们进来服侍太子洗漱歇息。
从东宫出来,少商颇觉得神清气爽太子暂时高枕无忧了,帝后重新相亲相爱了,应该没有别的大事了吧,就等凌不疑回来就好啦
东宫酒气熏天,长秋宫正在冒粉红泡泡,少商一时想不到去哪里,便漫无目的的晃悠起来,走着走着来到一座八角亭,只见亭中有一人,玉冠锦袍,清隽俊雅,长身玉立,不是袁慎又是谁
少商一愣。
袁慎也看见她了,笑着招呼她进亭。
少商走过去“你在这里做什么”
袁慎指着亭中石墩上摆放的竹简卷册“奉陛下之命,等几位博士整理好就给东宫送去。我最年少,便领了这个跑腿差事。”
少商疑惑“那你该去东宫啊,站在这里作甚”
袁慎迟疑一刻,少商立刻接上“哦,我知道了,你适才看见二皇子带着酒瓮进了东宫。你不想与他碰面,更不想被邀请一道饮酒,于是躲避在这里”
袁慎苦笑“当装傻时得装傻,你就不能装的笨些么。”
少商耸耸肩“谁叫我生的太聪明了,没办法。不过”她朝袁慎凑近些,“你说究竟是谁在暗害太子殿下啊,这一出又一出的。”
袁慎眼中闪过一丝光,依旧迟疑了下,但望着女孩满含期待的大眼,他忽然想起她曾冲自己大喊凌不疑救我帮我好些次了,可你究竟对我有过什么好处啊他定了定神,循序渐进的解释起来。
“你总是追问谁在针对太子,而凌子晟为了宽慰你,许多话都没对你说。”
“其实,针对太子的并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一个家族,而是许多股力量于不声不响中达成的默契。比如太子妃的堂兄孙胜,其实诱他荒淫犯罪的是一家人,查他底细拿他把柄的是另一家人,而在太子身边安插人手,探知太子约曲夫人相会在紫桂别院的,又是第三家人了。”
“这些人并无十分明确的计策,只是如同啮鼠般,不断的,细碎的,挖空东宫的围墙。你一锹,我一耒,只消一个契机,立刻就能致太子殿下于危困境地。”
少商听傻了,一来,她没想到袁慎今天会一五一十的向她解释,二来,她被蕴含在这些话背后的意思吓呆了。她想起太子迄今以来受到的攻击,仿佛都是一有机会,立刻四面楚歌。
她急急忙忙道“我我我知道,当初乾安老王爷害死了景阩诸臣中的许多人,所以他们愤愤不平”
“不止”袁慎淡淡的打断她,“这些与乾安一系有仇的反倒不足为惧,真正的隐患是那些沾了乾安一系人命的重臣们。”
少商啊了一声。
袁慎道“你以为只有乾安老王爷的手上沾了血么乾安一系风流云散,势力消散的干干净净,老王爷那么多得力的儿孙郎婿义子都到哪里去了。似锦繁花,是用血肉浇灌出来的,陛下手段高明,诸位股肱重臣们也是不遑多让。前因如此,就算太子从没为乾安王府说过半句话,可他们能放心么这可是关乎身家性命的大事啊。”
少商渐渐明白了,手指紧紧攥着衣袖。
袁慎盯着她的眼睛“别人不说,当年亲手斩杀老王爷麾下第一猛将,也是他长女的郎婿,就是虞侯的堂弟虽则,他也是奉命行事。你觉得,虞氏一族对太子会怎么想”
少商眼前出现了一条大河。起初只是河中央的一个小小水旋儿,可在流淌的过程中,每个转角都有力量推了那水旋儿一把,最终形成一个可以吞噬一切的巨大漩涡。
“所以,他们才扯什么宣帝太子的典故,说白了就是要陛下易储嘛”她愤然道。
袁慎微笑“凌子晟不也回击迅捷么,哼哼,自诩忠臣,实为江充,真是好口才。十余年前,陛下将凌子晟安置在长秋宫,也不知有没有想到今天。”
“凌大人也是依照陛下的意思行事的。”少商轻声道。
袁慎看了她一眼,继续道“没错,所以你不用过于为太子担忧,只要陛下心中还属意于他,太子就安如磐石。景帝顺顺当当的易了储,那是因为他想易储,文臣武将谁也挡不住;武帝杀的血流成河,那是因为他不想易储,却遭了小人设计,于是就将所有能在太子身故后得益的重臣世族外戚族诛了个遍;宣帝不论说了多少太子的不是,最终还是没有易储,这就是宣帝的心意说到底,还是陛下最要紧。”
“有了武皇帝的例子在前,那些暗中想易储的人也不敢效仿江充所为,顶多宣扬些太子的男女之事,或张贴典故飞书什么的。”
“所以你放心,只要陛下的心意不变,谁也易不了储。”
少商喜忧参半的坐到另一边的石墩上。过了片刻,她忽歪头道“我怎么觉得你今日与往常不大一样啊。”
袁慎自嘲一笑“你总算看出来了。嗯,是不一样我定亲了。”
少商大吃一惊,继而笑道“你挑剔了半天,终于定下亲事啦是哪家女公子啊。”
袁慎淡淡道“是河南蔡氏之女,大司空蔡允就这家之人。”
“哇,门当户对啊,恭喜恭喜。”少商拱着白生生的小拳头,笑的眉眼弯弯。
袁慎不悦道“你不用笑的如此欢欣,就如甩脱了什么累赘似的,我以往也不曾如何纠缠过你吧”
少商挽起袖子,闲闲道“别装了,你才不是激愤行事之人,你做什么都是三思而后行的。你会定亲,定是仔仔细细比对过蔡家长短,笃定这桩婚事对你最好,你最后才点头的吧”
袁慎瞪了她半天,最后自己先笑了出来。
“别将我说这么市侩。”他坐到少商对面的石墩上,“我结这门亲事,也是诚心诚意的。可惜啊,唉”
“可惜什么啊,蔡家要的彩礼太多啦哪怕看在我三叔母从前未婚夫的面子上,我怎么也得借钱给你成亲啊”
“去你的,一张嘴尽没好话其实我原先想聘娶的是蔡允之女,就是我如今未婚妻的堂姊,那才是真正宜家宜室的好女子。相貌虽不出众,可是睿智能干,贤淑明理。可惜啊,她早早指腹为婚给了一个病秧子,哼,我看迟早要守寡”
“呸呸呸,你还说我一张嘴没好话,你才是唾沫能毒死大象呢不过”
“不过什么”袁慎追问。
少商忽然变了语气“你成婚怎么跟做买卖似的,你难道就不想找个真正喜欢的人么说不定,你以后会遇见这么一个人呢。”
袁慎眼望远方,轻轻道“其实用情太深不是一件好事。家母起先嫁的不是家父,后来她前夫死了,若非外大父苦苦哀求,家母早就跟着去了。”
少商一惊,怎么跟她说这么私密的事啊。
“家母人虽活着,可我知道她的心已经死了,留下的只是一副皮囊。”袁慎自言自语般的说下去。
少商想起了外界的传闻袁氏主母是个怪人,不出门,不交际,若非怕失礼连御赐的筵席都不想去,十几年来对家事和儿子不闻不问,一门心思潜心修道怕不是在修道,而是在祭奠她死去的挚爱。
少商忽然理解袁慎了,还有些奇妙的同病相怜生母自闭,生父一直在外牧守,自己长成一幅精明警惕的性子。她叹道“如此说来,你我自小都是有双亲,却如同没有。”
袁慎悠悠一笑“我早说过,你很像的。你若不是遇到了凌不疑,也会像我一样细细琢磨,然后找一个于自己最有益处的郎婿。”
“是呀。”少商叹息,“可是,我还是遇上了他。”
袁慎默然,良久后怅然道“是呀。”
作者有话要说 飞书原本指的是用箭射过去的书信,后来引申为所有不明来历的书信,如同鸿雁传书的隐申含义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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