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结束,皇帝面色不悦的宣布退朝, 同时召四五名心腹重臣到北宫再行商议, 他本想叫霍不疑也去, 转眼瞥见太子的脸色黑如锅底, 便朝养子使了个眼色。其实霍不疑哪都不想去, 他想赶紧回府解决掉骆济通, 可既然不凑巧的被养父逮住, 只好随太子回东宫。
“真是胡作非为,胆大包天”太子一把扯下自己的冠冕,重重摔在案几上,几粒雪亮的明珠骨碌碌的滚落地面。
东宫后殿,议事厅中左右两侧各坐有三四人, 他们或是身着赤玄二色朝服的朝臣, 或是身着广袖长袍的谋士。此时听得太子发怒,纷纷附和。
“殿下说的是”一人直身拱手, 朗声道,“朝廷颁下度田令, 为的是清查各州郡县的田地与人口,便于日后税收管束。天下者, 社稷之天下;社稷者,朝廷之社稷, 清查田土人口本就是朝廷理所当然之事,竟有人敢质疑”
另一人高声附和“不错战火兵祸数十载,如今终得天下一统宇内澄清。然前朝所记载的田土人口与今日已是大相径庭, 如果不加清查,何以治国”
一名眉目凌厉的青年冷冷一笑“诸位还未说到要处田地人口本无主,之所以度田令被群起抵制,不就是有人怕朝廷限制他们兼并土地蓄养奴仆么真到了天下人口田地尽归豪强大家,朝廷去何处征税,找何人服徭役到那时,天下还是朝廷的天下么”
“少承慎言”坐在太子右下首第一座的二驸马轻声道,“莫要危言耸听,哪里到这般地步了。这话传出去,与你不妥。”
太子原本已要脱口称赞,被自家二姊夫阻了下,便道“子晟,你怎么说”
霍不疑坐在太子左下首第一座,微笑道“诸位说的都对。”
“我断断不能赞同驸马都尉之言,此时天下初定,本不应有田地人口兼并的情形,可见是那些豪强大族”少承大声道。
“请诸位听我一言。”一名中年文士打断道,“二位适才的话若放在今日大朝会上,定会双双遭人非议。要么说驸马家族累世公卿,依附的人口田地都难以计量,是以轻描淡写;要么说少承家境贫寒,正等着富庶之家吐出田地要占为己有呢。”
少承愤怒“胡说八道”
二驸马道“子晟你说呢。”
霍不疑看看外面天色“都有理。”
“唉”太子一拳捶在自己膝头,“父皇太仁慈了。那些大姓兵长有人有地有兵械,竟当着朝廷命官的面狂言绝不奉行度田令而当地官吏竟也惧怕他们,还收受贿赂,听任他们瞒报,将不足之数尽数加诸于平民头上,让这些寻常百姓负担沉重的税收与徭役。哼哼,孤看着又要官逼民反了”
二驸马笑道“殿下往好处看可见天下豪族并非只手遮天,天下贪官也并非铁板一块。有人与地方豪强互相勾结,祸害百姓,也有志士直臣心生不平,几日间便将这些不法上报朝廷。”
一名浓眉大眼的青年高声笑道“自从迎娶了公主,从都尉大人嘴里说出的话,可谓句句悦耳,如沐春风啊”
殿内众人再笑,少承道“敢问太子殿下,您意欲何为。”
太子沉声道“孤欲上奏父皇,但凡有瞒报的豪强大族尽皆入罪;该杀头杀头,该灭族灭族”
此言一出,以少承为首的数人大声叫好。二驸马道“殿下,臣以为这样不妥,陛下也不会赞成的。”他身后数人也是一般的意思。
太子看向霍不疑,霍不疑环顾四周,众人皆不言。他先是想,不如让皇帝养父亲自教导自己儿子,但念及皇帝与太子待自己亲厚,只好耐下性子道“殿下,臣问您一句,倘若查下来,天下豪强大族十有八九都有隐没情势,您莫非都要杀头灭门不成”
太子不语,少承高声道“前朝武皇帝颁迁茂陵令,勒令天下豪族按期迁徙,以削弱豪强势力,为何我们陛下不可以”
一人冷笑“武皇帝还穷兵黩武呢,莫非你也要陛下效仿”
“你”少承大怒。
“够了”太子道。
殿内一片安静,太子睃了众人一圈,沉声道“尔等先且退下,驸马都尉与子晟留下。”
众人受命叩拜,鱼贯退出,只有少承愤愤不平,最后被同僚拽走了。
殿内只剩下三人,太子斜乜霍不疑“你倒是置身事外,毫不担忧,就不怕那些大姓兵长祸国殃民。”
霍不疑微笑道“多数豪族不会附从的。前朝戾帝新政还历历在目呢,真闹急了,他们也怕再来一次王田制就是将天下的山川河流田地都收归朝廷所有。如今陛下只是度田,他们也就是心里不乐意,只要陛下拿出决心来,他们会听命的。”
太子又道“为何父皇不能照行迁茂陵令”
霍不疑心道为何等陛下狠狠杖责你一顿,你就明白了。要是一顿杖责不够,可以两顿。不过,他还是耐心的缓缓说来
“高皇帝一统天下前,天下已战乱数百年。周天子治下,封君诸侯交相攻伐,无一刻停歇。后来始皇帝横扫,一通征战;可叹没消停几日,群雄并起反抗暴秦,又是一通征战;好容易项王灭秦,可恨分封诸侯不公,于是不久后高皇帝起兵反项,接着征战;最后楚霸王乌江自刎,最初逐鹿天下的豪杰只剩不到一掌之数。建国后,高皇帝几乎又将天下打了一遍,逐一剪除异姓诸王,吕后文帝休养生息,到景帝时将同姓诸王也收拾了一顿至此,天下连年征战,别说民众苦矣,就是豪强世家也只剩两口气了”
“你说这些作甚”太子皱起眉头。
霍不疑道“我的意思是,这事也要怪陛下的不好。”
“子晟别胡说。”二驸马紧张道。
霍不疑笑意温和“陛下太过英明神武,一统天下太快了。在一片废墟中重建,其实比革新固有局面容易。武皇帝能施行迁茂陵令,一来他性情严苛酷烈,二来,当时的豪强大族远没有今日强大。说白了,戾帝篡位后天下大乱,乱的不够久。这些世家豪族在兵乱中也只是伤筋动骨,并未毁损根基可这是诛心之言呐,能去外头说”
太子沉默不言,二驸马微微松口气。
“我朝是继前朝天下而来,一统天下固然快了许多,但也继承了前朝的许多弊病。如楼家,梁家,袁家,耿家,哦,还有驸马都尉的窦家这些可不是陛下扶持起来的家族。相反,陛下立国,还得到了他们许多帮助。如袁家梁家,是领数郡之地来投陛下的。驸马的伯父大人当年统领河西四郡,百姓安睦,兵强马壮,人家可不是山穷水尽无路可走啊,然而还是诚心诚意的投了陛下。太子殿下,您让陛下怎么办”
“人家来投,难道陛下不纳这些年来,诸位大人兢兢业业,为陛下征战经营,并无不妥,难道让陛下提刀就杀动辄逼死功臣,诛灭三族这种事,不是哪个皇帝都能做到的。至少,我们陛下做不到。”
太子想到了周亚夫,不由得暗叹一声。
二驸马眼眶湿润,真心诚意向霍不疑作揖“子晟这番话,我这里先谢过了”抬起头,他道,“功臣二字,说来好听做来难。也不怪陛下和殿下心中顾虑,为了天下大治,度田势在必行,可我等功勋之家子弟众多,有时难免生出事故,阻碍了朝廷大计”
“行了。”太子瞪向驸马,“你是你,你家是你家。若不是为了避忌你那堂兄,你也不至于蛰伏至今,每日与二姊吟诗作曲,无所事事。”
二驸马笑道“其实吟诗作曲,悠闲度日,也是一份自在。”
“算了吧你”太子没好气道,转过头,他略带疑惑的看着霍不疑,“孤怎么觉得,你今日十分十分高兴”
“哦,是么。”霍不疑长眉轩挺,俊目如泓,虽不曾多说什么,却能明显的让人察觉他身上的明朗舒展。
二驸马轻笑一声,太子问他为何,他道“殿下不知,前几日啊,子晟托我打听件事徐郡太守万松柏度田是否妥当”
太子一时没想起其中缘故,二驸马提醒道“万太守与程校尉是结义兄弟。”
太子一愣,然后阴阳怪气的哦了一声。
霍不疑温和道“敢问都尉,万太守情形如何。”
二驸马笑道“你放心,我仔细查问过了。万太守与族亲不睦,是以万家族人也没法仗势欺人,随县万家度田十分顺畅。至于徐郡,万太守有人马有财帛,一不怕当地豪强威吓,二不贪图人家贿赂,是以徐郡度田也很顺畅。”
霍不疑放了心,然后当场翻脸“都尉大人真是可恼,当年你向我打听二公主的起居习惯,我可从未告诉旁人。不想都尉大人转头就将我所托之事抖搂出去,也罢,我也得与陛下和殿下说道说道。殿下可知,当年陛下尚未赐婚,驸马便与公主在园”
“打住打住”二驸马急的脸红脖子粗,“行行行,都是我的错你别说了,看在公主自小待你不薄的份上,看在上回哦”
他忽想起一事,“对了,我还没与你算账呢殿下臣告诉你,三年前我长途跋涉翻山越岭去边城看这竖子,谁知他居然装作不认识我害我在营寨里寻摸了一整日,还当自己找错地方了呢”
霍不疑笑道“谁叫你穿戴的那么金光闪闪,边城苦寒,将士们最看不惯那些衣着鲜亮的世家子弟”
太子终于绷不住,放声大笑。笑罢,他敛容正色“依子晟看来,父皇会如何处置地方豪族违抗度田令之事”
霍不疑想了想,道“陛下会先处置那些瞒报田土人口的郡太守,大约要杀上好几个说到底,他们才是朝廷重臣。罔顾国法,他们首当其罪。然后朝廷加紧度田,再看地方豪族的态度。若是就此服软,老老实实的奉令行事,就罢了;若是依旧顽抗不改,甚至兴兵作乱”他没说下去,只用眼底寒光表明决心。
太子点点头,他也是这么想的,很符合亲爹喜欢给人一线生机重新抉择的习惯。他又问“驸马以为如何。”
二驸马举着锦帕,还擦着适才被霍不疑吓出的冷汗,闻言吐槽道“这竖子除了自己的婚事,其余大事小情,多是所料不远。”
正事说的差不多了,霍不疑起身告退,本来太子还想问他两句婚事进行的如何了,但被二驸马以目光制止,只好目送霍不疑离去。
看着霍不疑修长矫健的背影,二驸马不禁感慨“若不是凌益那狗贼作恶,亲人惨死,子晟应当是这都城中最鲜衣怒马,最明朗直率的儿郎。唉,真是造化弄人。”
太子也叹了一声。
回到宅邸,霍不疑听闻骆济通还没走,便先回屋换过一身常服才过去。
骆济通惶惑不安的坐在偏厅,见到霍不疑进来,紧张的直起身子。
霍不疑没有看她,径直走进来“我本以为你都知道了,不想今日上朝才听闻汝父尚在城外。我想,你还不知道我对汝父说了什么。”
骆济通突兀的喊道“我看见程少商胳膊上的咬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