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分,镇国大将军府。
连啼鸣的雄鸡都还没开始叫唤, 府里上上下下都已经忙碌起来了, 纷纷起来为他们那位出征安南的主子, 镇国大将军陈达送行。
从前这府邸虽还是一直叫“镇国大将军府”, 可府里唯一的主人却已经卸下官职了,他们这些奴仆多少有些抬不起头来。
昨日陈达被传唤入宫,领下出征安南的任务以后,圣上恢复了他为原来的正一品镇国大将军了, 且将兵符交给了他,让他可随意调派各地军队。
阖府上下都洋溢在喜庆的氛围中, 都在为主子恢复官职、重上战场而激动欣喜,也有不少在府里待了许多年的奴仆暗暗替他担心。
虽说陈达还未到六旬, 日日都早起练功,但到底身子骨都与从前年轻时不太一样了, 而且又一连好几年都没上过战场,也不知道能不能适应。
在主院里陈达换好装束后, 一边系着盔甲,一边问着身后的管家:“宫里可有传话出来娘娘今日会不会随着陛下上城楼送行”
管家抬起衣袖,悄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回大将军的话, 宫里头一直没有消息传来。”
顿了顿,管家又讪笑道:“兴许只是没来得及传话过来,娘娘如今与您的关系都缓和不少了,定会亲自上城楼送送您的。”
最近几年陈达经常入宫去见几个孩子,但凡与赵仙仙多说了几句什么话, 他都会絮絮叨叨地跟管家说上十几二十遍。
上回父女两人在花房里独处的事儿,管家也是听得耳朵都要生茧子了。
陈达却重重地叹了口气,虽说如今他与自己闺女确实缓和了些,但一整日都没递消息出来,兴许她不会愿意来送自己的。
他也只好在心里安慰自己道:如今这天儿这么热,将仙仙晒着可就不好了,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想着想着,他自顾自地端起小几上茶盏饮了一口,又苦又涩的滋味立刻在口中弥漫开来,顺着喉咙下去,都是火辣辣的。
“这是什么茶从来没喝过苦成这样的茶”他原本气宇轩昂的俊脸生生被苦到龇牙咧嘴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管家却眉开眼笑道:“大将军,您忘了这是上回您入宫时娘娘赏的富丁茶,当时你还说虽苦却有滋有味的,这盏兴许是泡得太浓了,所以才这般苦。”
陈达放下茶盏的动作微微一滞,一听管家这话也想起这桩事儿来了。
那日在露华宫里,他总觉得那位清凉寺来的明达法师,似乎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便愣神了许久。
赵仙仙以为他哪儿不舒服,淡淡地问候了他一句,还准备要传太医给他瞧瞧。
他立马就回过神来,犹豫了片刻后,就笑说自己是上火了,牙有些疼,不必特意请太医。
于是临出宫前,赵仙仙便让人去取了两罐清热解毒的富丁茶给他带上。
须臾后他抬手擦了擦眼睛,又举杯将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一滴都不愿意浪费。
莫约到辰时了,陈达离开了大将军府,到驻京营里亲自鼓舞士气。
仲夏的晴空是剔透欲流的蔚蓝,好似一片深不见底的湖水,且没有一丝云彩。
骑马领着大军临近城门时,陈达想起前些年封后大典的时候,赵仙仙和皇帝也是穿着喜服上了这座城楼,面见一众百姓。
当时城楼底下水泄不通、比肩接踵的,他就一身便服在其中与百姓们挤在一起观礼。
那日回到家中后,他又抱着晋阳长公主的画像痛哭流涕,大醉一场
出了城门来到外郭城后,千军万马都井然有序地停了下来,等候天子登上城楼为出征安南的大军送行。
陈达如今早已经不抱希望自己闺女回来送行了,所以一直板着脸,面无表情的。
突然一个太监火急火燎地走到了他的汗血宝马旁,气喘吁吁地说:“奴才,是露华宫的严孝忠,见过镇国大将军”
陈达一听“露华宫”这三个字,心底猛地一颤,当即就翻身下了马。
严孝忠双手捧着一双白色的素绉缎袜子递给他,低眉顺眼地笑说:“这是皇后娘娘吩咐奴才转交给您的。”
陈达接过来后,先是翻来翻去看里面有没有纸张信条,随后才发现,这真的就是单纯的一双袜子。
而且这袜子的做工也不好,针脚不整齐就算了,两只的大小似乎也不太一样。
于是他拧着眉头,颇为不解地望着严孝忠:“不知皇后娘娘这是什么意思娘娘可有让公公带话过来”
严孝忠先是摇了摇头,谄笑道:“大将军,这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周围突然礼炮齐鸣,锣鼓喧天,他和陈达也随同所有将士纷纷跪地。
一道尖锐的声音从城楼上传来:“陛下驾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所有跪地的将士高呼着,声音响彻云霄。
陈达方才接到袜子时心里燃起的希望,这时候也熄灭了大半。
嘴角勾起一抹苦涩又自嘲的笑容,从前真相未明之时,他曾百般刁难过赵仙仙,甚至还对她起了杀心,如今她肯让他时不时进宫,就已是极好了,怎么能奢望更多呢
城楼上再次传来一声尖利的“免礼”后,底下的一众将士才整齐划一地站起身来。
严孝忠咽了咽口水,压低了声音笑道:“大将军,这是咱们娘娘亲自缝的袜子,奴才曾听娘娘身边的清云姑姑说过一嘴儿,咱们娘娘自小没学过女红,唯一会做的就是袜子,这还是娘娘昨夜赶着做出来的。”
陈达闻言心头一暖,鼻子顿时就泛酸了,又打开袜子欣赏起来,这回怎么看,怎么觉得好了。
针脚虽然不齐整,但看上去也是别致极了;大小不一样又如何这可是他闺女亲手缝制
再仔细一瞧,袜底的位置还用银色丝线,歪歪扭扭地绣了“平安”二字。
从前晋阳长公主在世时一直忙着帮年幼的侄子末帝高彦打理政务,陈嫃又自小就排满了各种课业,两人一直都没有亲自给他做过什么针线活儿。
如今反倒收到嫡亲闺女仙仙亲自给他做的袜子了
这时一个副将走上前来打断了他的思绪,提醒他时辰已到,要启程出发了。
陈达极快地收敛起复杂的情绪,将那双袜子塞进了胸口里,然后一跃上了马背,肃穆着一张脸,扬手示意众人准备出发。
随后,他身旁的副将用浑厚的嗓音朝着天际大吼了一声:“启程”
十万精兵得令后,浩浩荡荡地向着南边儿出发。
陈达骑在马上,总觉得心口空落落的,此行也不知他还能不能活着回来了
若是放在从前,每次出征他都是雄心壮志、势在必得的。兴许是真的离开战场太久,心底竟有些没底了。
思及此,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城楼上,半眯着眼睛想看清楚些。
出乎意料的是,他居然看到了一个穿着大红色凤袍的身影被头戴天子冕冠的皇帝揽在怀里。
能穿着凤袍的人,除了他的女儿仙仙,还能是谁
他竭力压抑住内心里汹涌的情绪,泪水却怎么都止不住,如泉涌一般,嘴上不停低声呢喃着:“她来送我了,她来送我了”
与大队一起骑马前进的速度没有变缓,但他还是时不时回头望一眼城楼上,一直到什么整座城楼都看不清了才罢休。
与此同时,南门城楼上,赵仙仙埋在皇帝的怀里耸肩抽噎着,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流着。
皇帝见她这样,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要碎了,急忙又将她揽紧了几分。
又轻拍着她的后背好让她顺顺气,叹息一声,安慰道:“仙仙别哭,此战与前世不同,如今咱们大周兵强马壮,胜算极大。而且也不一定真的就到两军开战的地步,了结此事后他也就回来了。”
昨日在御书房里时,他询问过赵仙仙要不要来送行,见她没回应,原还以为她不愿意来,他方才下朝以后,也就独自出宫过来了。
没想到大军准备启程之时,她乘着马车也出宫,登上这城楼来了。
没一会儿赵仙仙的眼泪就止住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没忍住就哭出来了,颇为不好意思地用帕子擦了擦脸。
再抬眼眺望渐渐远去的队伍,心上一阵发堵,像塞了团棉花一样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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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宁宫,昏暗漆黑的地下密室,狭窄的走廊壁上挂着几盏煤油灯,忽明忽灭的,莫名添了一丝瘆人的寒意。
李陆垂眸掩下眼底的情绪,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讥讽,也不知是在自嘲,还是在嘲笑被关在里头的沈岚。
他探了探自己左边的衣袖,心里才安定了一些。
方才曹延云在殿前等候他洗漱更衣时,他就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把极小的匕首。
说起来,这把匕首还是今生的他在周岁宴抓周时,最开始抓起来的那把。
当时年幼的大皇子先是同时抓了一把匕首和一个和田玉印章,最后被告知只能拿一样后,才换成了一个甜白釉调羹。
带匕首的原因李陆自己也说不上来,也可能是他心里到底还是恨极了那个无情冷血的狠毒女子罢
一想到前世他真心尽付,自以为与她是情投意合的结发夫妻,为了她不惜与生母反目决裂,不惜得罪众多势力根深蒂固的世家与商贾,却被她当作傻子一样耍弄。
最后没了利用价值,还被她毫不犹豫地毒杀了。
霎时间,他的心头被恨意密不透风地包围着,甚至有些喘不上气来。
曹延云和郭息不由得面面相觑,不懂这位大皇子殿下立在门前久久都没有动静,是想要做什么。
半晌后,李陆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抬脚进了那扇铁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