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千鹤顿时愣了。
那哪里是穆尊,那是他爸爸沈醉!
而中间站着的沈柏,这会儿也回过了头来,问他,“小鹤,是不是累了,你再坚持坚持,到了前面就可以休息了。”
那也不是沈柏,而是他哥哥沈千山。
这会儿,眼前突然明亮了起来,沈千鹤这才看到,这哪里是地道中,而又变成了密林里,哥哥和爸爸都穿着短衫长裤,身上背着褡裢,正关心的看着他。
那褡裢他还记得,是嫂子连夜做的,他们父子三人,一人一个。
大概是看他不肯说话了,沈千山干脆跟沈醉说,“爸,要不你陪着小鹤先歇会吧,昨晚对付那个傀儡小鹤废了不少力气,我看这是累着了。我先赶过去,跟周伯伯汇合,你们晚点就是了。”
沈醉伸手去摸了摸沈千鹤额头,“不发烧,那就坐一会儿。我过去吧,你陪着他。”
他俩还在争,显然都想让对方歇一会儿。
这熟悉的对话放在耳中,沈千鹤终于想起来了,这是百年前他们死亡的那一日。他累坏了,其实爸爸和哥哥也都累坏了,可他们都想让彼此歇歇,所以争执着要自己去。
天师之间的战斗,从来不是博战,岛国人那头到处都是傀儡,沈千鹤他们这边,僵尸、鬼奴、活死人并不少,沈家从不擅长攻击,而是以阵法和用香见长,所以他们的任务就是追踪日本人。
这时,他们已经深入太仓一脉足足半个月,追着这一队岛国人也足足半个月,数次交锋之下,岛国人已经是强弩之末。依着他们估算,对方只剩下三个人,其中还有两个重伤。
所以,大家都没觉得,这很危险。
他记得结果的,哥哥终究拗不过,爸爸一意孤行先走了。他们在林子里坐了半小时,就又启程赶路了。
结果他们都死了。
人生从来都没有过回头路,天师是最知道这些的,生就是生,死就是死,没有人可以与天道抗衡。可如今沈千鹤却有了这种机会。
如果是在别的地方有了这样的机会,他一定会相信是真的,可这一刻,他只能满含热泪的看着爸爸和哥哥争执。
假的,幻象,他知道。
这一次,爸爸也是赢得了最后的胜利,他冲着沈千山说,“你留在这儿就是了,我看着他懒散忍不住又要说他,小鹤又该不高兴了,父子吵架,最后还得我哄他,还不如你看着。我先走了。”
说完,他就看着沈千鹤。
沈千鹤知道,那是在等他说一句,“爸爸你又说我。”他爸爸是那种特别传统的中国人,父爱如山,所有都藏在心里,却从来不愿意多说一句。小时候沈千鹤不懂,总觉得他爸凶,而且不爱笑,他明明已经很好了,还总挑剔他,肯定是不爱他的。
可大了他才知道,爸爸很爱他,只是不说而已。
反正他嘴甜,所以从那以后,他就说的越来越多,用他爸的话说,越来越不像话了。
可虽然嘴巴这么说着,但爸爸每次都会认真地听呢。就像现在,就在等他不耐烦一句,这才放心。
沈千鹤记得百年前他怎么回答的,毕竟,对于他来说那不过几个月前的事儿,他说,“爸你又说我,明明是你看不惯我,你快点走吧,我要跟哥哥一起。”
他爸就乐呵呵的走了。
那会儿他不知道,他们即将天人永别,他只当是一次普通的分离,所以说出来毫无愧疚。
可现在他知道了,即便是假的,他如何说得出口。
他张出口,能说出来的只有,“好。”
沈醉揉揉他的脑袋,心疼的说,“看来小鹤是真累了,都不说爸爸了,你多歇一会儿。”
说完,沈醉就上路了。
沈千鹤就坐在原地,想与记忆中一样,等半个小时再上路,顺便也在仔细的观察,哪里有破绽——显然,天师协会的人制服了所有黑衣人和活死人,但恐怕尊家早有后手,这幻象看似温馨,恐怕处处杀机,他需要提防。
只是,你能控制自己的情感吗?
百年前,你就让爸爸那么离开了,百年后,你有机会叫住他,你却不做,你能说服自己吗?
尤其是,他哥跟他打趣,“瞧你这体力,原本还准备回去给你提亲呢,谁能要你?”
沈千鹤愣了一下,这话当年并没有说。
沈千山以为沈千鹤是害羞,就说了,“咱爸挺喜欢穆尊的,这次是你莽撞了,回去跟人家谈谈,和好吧。”
沈千鹤惊讶的看着他,沈千山接着说,“那天穆尊追你过来,你跟人家说分手的时候,咱爸在院子里浇花呢,正听见了。他不提是别不过劲儿来,觉得好好一个儿子,成了姑娘了。可这两天瞧你强打精神,他又心疼了,昨天还跟我说呢,你肯定喜欢极了穆尊,等回去他就不拦着了。”
大概是看沈千鹤不说话,沈千山接着说他,“床笫之间那都不是事儿,又不是他不行,他就是没经验。我那儿有不少春宫图,等着回去,拿给他看看就行了。”
沈千鹤:……
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沈千山只当他害臊,还接着说呢,“我也一路想过了,等我回去就问问你嫂子,愿不愿意再生一个,给你我是舍不得,不过让那小子从小给你做徒弟行。到时候他肯定孝顺你,你养老也有了着落了。”
说到这里,沈千山叹了口气,“幺啊,你生的晚,咱妈死的又早,我和爸爸两个男人拉扯你粗糙点,可我俩都心疼你。只盼着我俩都多活点日子,能一辈子照拂着你。否则,你这性子,我们还真不放心。”
沈千鹤原本还坐在那里听着,可这会儿却无论如何坐不住了。
他一遍遍提醒自己,这是假的,人早走了。可眼泪还是落了下来。他从小妈妈死得早,跟着爸爸和哥哥长大的,如果明明有机会让他们活着,即便是假的,你能不愿意吗?
他猛地站了起来,沈千山吓了一跳,“怎么了?”
沈千鹤说,“休息好了,咱们走吧。”
沈千山只当说急了,摇摇头,说了句,“幺儿,哥给你说正经的呢。”不过还是挂上了褡裢,跟着沈千鹤匆匆往前走了。
这一条路太熟悉了,有着父亲留下的印记,还有这沈千鹤百年前的记忆。他们比百年前快了足有一刻钟,沈千鹤算着不会有任何问题。可显然,命运不是这样的,他还是听见了那声惨叫,沈千鹤猛然冲了出去,却见有两个岛国人已经死亡,爸爸也倒在地上,模糊的巨兽张开了狰狞的大口,试图吞没他。
哥哥毫不犹豫地就冲了上去,各种符箓撒在了对方的身上,可那东西明明没有任何的实体,却恐怖的让人咂舌。无论是符箓还是字诀,明明那些鬼怪望之却步的东西,对它却没有任何作用,只见他抬手间,就举起了沈千山,将他举过头顶,砸了下来。
哥哥显然受了重伤,顿时在原地痛苦的哀嚎了起来。
然后,巨兽冲着他袭来。就这个时候,明明已经奄奄一息的父亲,突然扑了过来,沈千鹤记得的,爸爸为了让他活命,替他挡下了这一击,在他面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再次看到那个冲过来的身影,沈千鹤第一反应就是:不要!
可已经晚了。
他一把将挡在他面前的沈醉拉扯开,试图双方换一个位置,就在这个时候,沈醉的手中出现了一把刀,他笑了笑,扎向了沈千鹤的胸口。
刀那么近,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仿佛只能扎进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手伸了出来,一把抓住了那只伸过来的手,将刀夺了过来。然后,眼前的一切就变了,郁郁葱葱的森林消失了,巨兽没了,爸爸和哥哥也没了,变成了地底空旷的大厅,他被穆尊拦在了怀里。穆尊跟他说,“别怕,我在,那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