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轩阔的华堂内的,依然是益州城的大小官吏与士绅,只少了被诛却的武卫伯党羽,人们惊魂未定,勉强挤出笑容,席案上置着切好的牛羊肉与软饼,与外厢的饮食一式一样。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松动了些,人们发觉靖安侯尽管同是武将出身,远比时奕宽容平和,他既未勒要金钱,也不擅改吏治,不似想象中的可怕,渐渐开始敢于谈笑,稍减了拘谨。
比起昨日,苏云落自在了许多,左侯与将领及城官交谈,一旁有师父与师娘,对坐是殷长歌,谁也不在意胡姬的入席,更不会为此发怒责斥。
左卿辞拨过来两块牛肉,“刚使人去买的,还算有几分滋味,尚可一尝。”
亲近的举动驱散了阴霾,苏云落顿时开心起来,“阿卿累不累,一日一夜都没怎么睡。”
左卿辞撕了一点软饼入口,“还好。”
苏云落想起之前跋扈凶狠的主人,“给武卫伯逃了,要不要紧”
左卿辞斜睨她一眼,不答反问,“护着武卫伯逃走的胡人萨木尔,昨日管你叫蠢丫头,他是谁”
苏云落哪里知道,被问得一片茫然。
左卿辞大是不以为然,不过没再说什么。
“左兄不合胃口军中的厨子自然不及师妹的手艺。”殷长歌见他对食物兴致不高,随口搭了一句,又对苏璇解释,“师叔或许不知,师妹烹烤之术极精,尝过的无不称赞。”
苏璇想到旧事,禁不住笑起来,“那是跟你师父学的,阿落虽然怕他,却很喜欢他烤的东西,心眼又灵,看几次就会了,可比我厉害得多。”
殷长歌从未想到端谨持重的师父还会烤肉,这一惊着实不小。
左卿辞闻言微动,“阿落怕金虚真人他对你很凶”
苏云落郝然,一时也不知该怎么答,只摇了摇头。
苏璇看她的目光极温和,“阿落小时候避人,师兄也不赞成我随意收弟子,不过也全仗他斡旋,才让阿落在山上安顿下来。”
阮静妍微笑着接口,“你的师兄我记得那位真人似乎确有些不易近。”
苏璇失笑,勾起了牵念,一想道,“益州事了,侯爷无恙,明日我就与长歌继续去追师兄,这次耽得久了些,必须急行,你且留在此地,我定会尽快归来。”
阮静妍极是不舍,但亲见了行尸的可怖,知西南的情形非同小可,顺从的点了点头。
苏云落见师父要往险地,本能的要同去,话未及出口,左卿辞的长眸诡光一闪,轻描淡写道,“阿落正好多陪伴郡主,免得你师娘在益州寂寞。”
苏云落给他一截,想到师娘也确是需要有人相伴,遂静默了。
苏璇未察觉两人之间的细微,反而颇感安慰,趁席起身向靖安侯辞行。
左侯此次于公于私都得了苏璇力助,听闻他要走,沉吟片刻道,“我还有一桩事务,想劳烦苏侠士。”
苏璇为护靖安侯,耽搁到如今连拓城都未至,实在有些焦虑,听得还有事相托,不禁踌躇。
左侯没有多谈,他望向左卿辞身畔的胡姬,“如今你可想与他长久”
苏云落一怔,左侯在金陵曾询过她同样的话语,那时她从未想过能与左卿辞情浓至此,乍逢一问,满堂宾客齐齐看来,师父师娘也在关切,她顿时有些慌了,讷讷道,“只要他喜欢,去哪里我都陪着。”
左侯不置可否,转而询问左卿辞,“你视她又如何”
左卿辞静了一瞬,回视左侯,答了八个字,“既得同心,唯愿白首。”
苏云落的脑中嗡的一响,整个人都呆住了。
左卿辞轻笑,握住她渗汗的手,“傻子,我在血翼神教就说过你是我妻子,忘了”
亮煌的烛光映着他俊逸的脸,苏云落蓦然涩了眼眸。
满堂宾客面面相觑,无不骇讶,这位侯府公子纵性不羁,居然对一介胡姬视为正妻,许以白首,而左侯在堂上听闻,竟然不曾发怒。
阮静妍又惊又喜,苏璇却眉端一挑,气势迫人而来,“左公子此言当真”
左卿辞毫不退避的迎视,方要开口却被一声叹息打断。
“既得同心,唯愿白首。”
左侯低低一念,似想到久远的往事,随后起身。
王侯起身,满堂宾客谁还敢坐,无不纷纷站起,从华堂到庭院、廊边、亭下,所有人屏息静气的等着他发话。
左侯看着下方的二人,默了一刹,语声沉朗分明,“本侯心怀大慰,请在座各位举杯一饮,贺犬子与苏姑娘白首。”
左侯的部属当先举杯,随后是眼光纷杂的宾客,尽管心思各异,祝声一般无二。一阵阵声浪从华堂传至庭院,又散及整座府邸,在夜空一层层扬开,为一个胡姬与王侯之子恭贺。
“贺左公子与苏姑娘,白首同心!百年好合!”
宾客祝罢就歇了,然而军士全是粗豪的壮汉,对左侯祟敬爱戴,加上好事爱闹,一拨比一拨嗓门高,由庭至府,由府至街,乃至坊巷里弄,几千兵卒吼得益州全城惊动,不知多少人诧然寻问,议论纷纷。
苏云落在左卿辞身畔,神思昏昏然发懵,听着外边震天的叫响,看师父、师娘与殷长歌俱在微笑,恍惚的接过爱人递来的酒盏。
一滴泪落入杯中,饮下去无限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