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楼想了想,终于从记忆里挖出了那一次气氛剑拔弩张的探病。
印象里云飞镜的手上似乎是固定着石膏。但是左手还是右手,是手腕还是手肘来着他真的记不清了。
听说她当时是为了逃避陆纵,于是从二楼一跃而下。
……一样在二楼……一样是逃命啊……
人的潜意识是个非常玄妙的东西,无数过去潜藏在巨大意识里的记忆都如同冰山,大量的记忆碎块全都隐藏在海平面下,不知何时才能穿透前意识浮现出来。
尽管才来了短短的三天,可周海楼已经想起了许多关于云飞镜的事。
那些他随耳一听就忽略过去的片段、那些他好像从没放在心上的线头和碎屑……
和他擦肩而过,匆匆跑上天台的云飞镜表情紧绷到近乎狰狞;被四人组取笑为“暗恋严铮青”的前提,是云飞镜在被掐住脖子时朝他求助;据说她也曾卧倒在地上,额头流出来的血积攒成小小一滩血泊……
出于说不清道不明的理由,周海楼突然轻颤了一下。
云飞镜曾经被陆纵打成脑震荡。
宋娇娇去和陆纵说了一声,于是陆纵就把云飞镜打成了脑震荡。
这两个念头反复交织着,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带来一种深沉而痛苦的奇异滋味,让周海楼不禁回忆起之前自己脱口而出了云飞镜的名字。
他差点就让孙亚联系云飞镜,直到他意识到他并无云飞镜的任何联系方式——而他做出这个决定,不止因为他感觉亲人的不可信任,仅仅因为云飞镜明白。
其实他甚至不了解云飞镜究竟是怎样的人,只记得她又狠又倔,似乎大多数时候是沉默的,然而一张嘴话锋就像是刀子。
云飞镜似乎是个睚眦必报的性格,有一段时间一直在折腾舒哲。
所以他怎么会指望云飞镜收到他的消息后会过来救他
周海楼脸上的肌肉似颤似抖,最后收缩伸展,扯成了一个奇异泛苦的微笑。
——承认吧,不是云飞镜明白此时的周海楼。
是周海楼终于明白了当初的云飞镜。
她不是太狠,不是太倔,只是不承认她没犯过的错,又不肯低头任人欺负。
她……就是想找条活路罢了。
周海楼抬起还能动的左手,一把将手臂盖住了眼睛,彻底遮住了流水般倾泻而入的月光。
大舅他们说的没错,我可真能耐啊。
周海楼心想:眼看着盛华变成和这个学校一样的地方,让当时还是个孤儿的云飞镜在里面生活,还觉得一切都好,没事发生,全都是她自找的。
要是这次能出去……
操场上突然传来了一声尖利的唿哨!
周海楼猛地撤下手臂,他听见自己宿舍里的男生们纷纷惊醒,穿衣穿鞋的声音乱成一团,然后“啪”地一声,有人猛地拍开了墙上的led灯开关!
白惨惨的灯光照亮了四壁,宿舍里的男生们还没适应强光,一时之间“艹”字连天,却没有一个人说出“你把灯关上”这种话。
周海楼一直醒着,所以对突然而来的灯光适应良好。他猛地坐起来,脸色惨白,额头上还挂着腾出来的一脑门子冷汗。
怎么回事孙亚被人发现了吗
“集合哨。”有个人看周海楼木愣愣地戳在床上,非常简短而厌烦地告诉他,“半夜拉练。”
大家兵荒马乱成一团,都在忙着穿衣服穿鞋,谁也没发现上铺消失的孙亚。
谁也没发现周海楼的鞋竟然是一开始就穿在脚上的。
周海楼的心脏跳到快要蹦出来。
他咬着牙,拖着脱臼的右臂生生给自己强拉硬拽地穿上了外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心想能撑一时是一时。
宿舍里的人穿好衣服,甚至还不等扣上扣子,就兵荒马乱地往外涌。
整个宿舍楼的男生都如潮水般地争先恐后往宿舍外跑,周海楼受伤的手肘被人撞了好几下,但他只有一个念头。
没人发现孙亚。
直到现在,还没有人发现,学校里已经有一个男生消失了。
……
但隐瞒终归是不能隐瞒太久的。
等所有人站成连队,来的最晚的那几个男生被罚在前面做俯卧撑。
等这几个男生也归队后,孙亚的那个缺口就像是一颗脱落的豁牙那么明显。
教官大声问:“这里是谁”
孙亚旁边的人迟疑地说:“……孙亚”
“他人呢”
大家面面相觑,没人知道孙亚究竟去了哪里。
周海楼装出一副茫然的模样,也和旁边人一样,动作幅度很小地四处张望。
两个教官对视一眼,呸地往地上吐了一口。他们跑进宿舍楼里上下检查了一遍,很快就断定:“出事了!有小崽子跑了!”
整个操场周围的大灯被全部打开,宿舍楼里亮如白昼,全部老师都被叫醒,每层厕所地板式搜查。
教官的脸几乎阴的像是乌云:“谁是孙亚的舍友,给我滚出来!”
————————————
孙亚拼命地沿着小路奔跑。
他一边跑,一遍撒下一路断断续续的血点子。
那一团铁丝网撕开的口子,真的就只是个狗洞。大概只能让京巴狗通过,哈士奇想进都不行。
孙亚从里面费力爬出去的时候,被几条铁丝狠狠地扎进肉里,把衣服和肉都刮成破破烂烂的一条,鲜血顿时就涌出来打湿了后背。
可到底是跑出来了。
出了小路就能上大路,从大路一直跑可以跑回市里。进了市里能报信,能报警,哪怕脱了上衣跪在闹市要饭,也比在那个鬼学校强。
他一口气跑下来,从快跑到慢跑,又从慢跑变成快跑。双脚近乎机械地往前,始终就没有片刻的停息。
终于,他看到了学校同学记忆里的电话亭。
孙亚眼前一亮,整个人都扑了上去!
他大喘着气,摸出身上唯一的两枚硬币,小心翼翼地投进了投币口,不假思索地拨出了一个电话。
……电话亭是坏的。
现在人人都有手机,作为一种早就被淘汰的通讯设备,尽管这个电话亭年久失修,也始终没人报修。
孙亚眼中的光芒一下子就熄灭了。
他一把撸起自己的袖子,手臂上满满一胳膊的电话号,每个电话号后面记着一个“密码”,代表的是电话号联络人的身份。
这东西是他拿一根不怎么出水的废旧笔芯写出来的。后来笔芯实在没水出,电话号就由黑色变成红色,被他刻在手臂上。
这条胳膊让孙亚感觉沉甸甸的。
他此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但只要看一眼这条布满了密密麻麻数字的手臂,孙亚就还有力量继续往前跑。
深夜的大道鬼气森森,月光是郁郁的灰,蝉鸣和蛐蛐叫都拖着不怀好意的尖腔儿。整条大路都只有他一个人。
——不,有车。
孙亚眼前一亮,伸手拦住了那辆从自己后面开过来的出租!
“师傅,载我去市里。”他死死地巴住了窗框,“不管去哪儿,进市里就行……”
出租车司机看着他,突然伸手按下了那扇门的按钮。
孙亚脸上刚刚扬起的笑容一下就僵住了。
他哆嗦着后退了一步,轻声说:“师傅”
“你是那个少年犯学校跑出来的”司机眼神戒备地看着孙亚,“你杀人了”
他的目光仿佛要绕过孙亚的肩头,看清孙亚的后背。
孙亚突然想起自己背上的伤。
他看司机已经在伸手摸手机,突然大叫一声:“你别举报!”
孙亚整个人扑到车窗上,司机已经按下升起车窗的按钮,可孙亚已经不管不顾地在把自己的胳膊往车窗的空隙里塞。
这个防备的、机智的、眼睛乌沉沉的男孩此时脸上的表情形同疯狂:“不拉客就不拉,你别举报——手机给我放下——鬼他妈才回去,我就是死这儿……”
天光在转瞬之间,突然变为一片大亮!
孙亚和司机同时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心想这是哪个地方的太阳早晨出来的这么早
下一秒两个人才反应过来,这亮度不是太阳,是正前方开过来了一支车队,发现孙亚和司机的纠缠,车灯瞬间开到最大,直接晃住了两个人的眼睛。
……是来抓人的吗
车队齐齐刹住,有什么人似乎从为首的那辆车上走下来。孙亚听他的脚步声一点点逼近,最后在孙亚后背站定,似乎打量了一下孙亚背后的伤。
他伸手把孙亚和那辆出租车分开——升起的出租车窗已经快夹着孙亚了。
“前面那个学校,你是里面的学生”
孙亚从来没在学校里听到过这个声音,但这不妨碍他大声尖叫:“我不是!”
“我是一个学生的家长,听说学校不对劲儿,过来接他出来。”那个男人的声音简洁有力,“我家孩子叫周海楼。”
“听说过!听说过!”孙亚疯狂点头。“他在里面,就在前面!”
“会有人给你处理伤口。”男人在孙亚肩上轻轻一拍,“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