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英虽未见过叶九思,但听她讲诉的一切,心里已经信了七八分,早已有为人师的自觉。当即一甩袖,淡声叱道:“胡闹。”
叶九思心中倍感遗憾,只能收回糖葫芦自己啃了一口,她虽然不记得过去,但却是从六年前便陪伴在少年身边,将他视若至亲。叶英看不见她,孤孑一人,她也很是心疼怜惜,若是能从对方口中听见一句“最喜欢叶九思姐姐了”,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不过叶九思也早知晓事不能成,遗憾有之,却也没觉得什么,咬着口中酸甜的糖葫芦,像是品着一段甜蜜却也酸涩的过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回忆被打开了一个缺口,许多温馨得几乎令人垂泪的回忆汹涌而来,令人心生柔软。叶九思想到叶英这孤寂的六年,便捡着一些故事说给他听,一桩桩一件件,说到趣处叶九思也忍不住轻笑出声。故事里外冷内热宁和如水的师父和看似乖巧实则倔强的徒弟,仿佛活生生地站在流年岁月里,回忆不似砂砾,倒像是珍珠,光华内敛,透着柔润皎白的色泽。
“师父你把我当男孩子养大,二庄主和罗姨发现之时已经晚了,是以蹉跎至今徒儿也云英未嫁,反倒满心皆是无上剑道。不过徒儿觉得这样很好,并无什么不妥之处,渐渐的徒儿长大了,师父的饮食起居都是徒儿一手打理的,师父喜食莲藕竹笋,不大爱吃油腻之物,徒儿当时候也是研究了许久才能做出符合师父胃口的菜肴,后来也习了女红。当时候二庄主还在师父跟前感叹道总算不用担心徒儿嫁不出去,师父你沉默了好几天没开口说话,也是有趣。”
“徒儿小时候性格倔得很,但是刚极易折,在外难免受人欺负。那时候徒弟因为勤奋习武,自恃天赋不逊色任何人,年少气盛,难免骄傲。师父一句话都没说,压制了内力,只用剑鞘,便让徒儿惨败而归。师父问徒儿,八岁习剑,十四岁得道,算得上天资绝世否徒儿回答,惊世骇俗。师父却拍了拍徒儿的脑袋,说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便是为师也不敢轻言剑术超绝,剑圣拓跋思南、纯阳李忘生,哪个天资不比你强”
“徒儿这才幡然醒悟,自愧不如,后来师父教导为人之理,君子之道,性格才日渐温和下来。过了许久才知晓,那八岁习剑,十四岁得道的人,竟然就是师父。可师父极少走出藏剑山庄,也未曾扬名,一直秉承君子之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徒儿才知晓自己见识浅薄,坐井观天了。”
“那年兵荒马乱,徒儿之友天策府百夫长向昭雪上了战场,许多好友都投身于此,徒儿自然也不能落后于人。那时候徒儿剑法初成,未得剑道,上了战场后才发现自己托大,杀敌无数,自己也深受重伤,心疾发作。本来必死无疑,却不料正巧碰上万花谷首徒号称‘活人不医’的斐先生,也算是徒儿幸运,好歹被救了一命,斐先生却向师父告状,师父一怒,惊得整个藏剑山庄风声鹤唳,徒儿跪了剑冢三日,喏,就前面的那处地。”
“该当如此。”叶英听到此处便忍不住训道,“保家卫国并非错事,但也须得量力而行。当时情况既然不算特别严重,没得到你为国捐躯的地步,如此行事,实在莽撞至极。为师既然唯你一名亲传弟子,你如此行事乃是不重视自身性命所为,可谓不孝!”
叶英此时才十四岁的年纪,容貌清俊,却还带着点婴儿肥,稚气难掩。他虽然苦修多年,心性平和,但是也还带着少年志气,不如多年后的他沉稳。叶九思自称是他徒弟,他已经信了,此时口称“为师”,严肃正经的模样让叶九思乐得不行。叶九思见到如此稚嫩的师父,心生欢喜,未来的叶英沉稳淡然,心事也多藏在心底,便是亲近之人也不会告知,但如今还很年轻的师父,却很坦然直白。
“徒儿早知错了,年轻鲁莽,师父都已经罚过一次了。”叶九思笑若春桃,咬着糖葫芦无辜地道,“师父你真的不吃糖葫芦吗”
叶英:“……”
从那天之后,叶九思便时常和叶英谈及往事,或者陪着他抱剑观花。叶九思不能触碰人,却能碰到事物,相处几天时间,每日都下厨。叶英吃过一次,实在合胃口,便不再动侍女送来的饭菜,怕被人知晓,解释不清,便让叶九思偷偷收进背包里。二人虽是师徒,但叶英十四岁,叶九思看上去十七岁,反倒像是姐弟,叶英出不得山庄,叶九思便大清早出门,去九溪十八涧折一朵香花,放在叶英房里。
叶英起初觉得很不适应,他被冷落多年,除了弟弟,无人问询,过得也是平淡无奇。但叶九思将他的一切都打点得妥妥当当,满含宠溺和尊敬,就差没将他泡进蜜罐里,想到今早从对方手中接过刚刚绣好的衣服,绣工精湛,款式怡人,可见是经常动针,对方所言未来替他打点一切,想来不是空话一场。
除了娘亲,从来没人对他这么好,就算是罗浮仙,也难免要听从父亲的命令。
可叶英却能隐约感觉得到,这一切只是一场易逝的梦,不得长久。
果不其然,三月后,叶九思发现自己可以触碰到叶英的手了,身形却渐渐淡了,竟像是一缕烟,随时要化为虚无。一日叶英醒来,换好衣物,抱剑而出,便见到叶九思背对着他站在庭院里,眼眸如水,唇带淡笑,但那虚无缥缈之感越发明显,好似羽化登极的仙,眨眼便要御风而去。
叶英凝视了她许久,见她回身展颜而笑,便道:“你要走了”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我在这陪了师父六年,已经心满意足了。”叶九思抿唇浅笑,她容貌清妍,素丽如画,姿态o于幽静,清癯如竹,这一笑便有雪霁初晴之清雅,几可入画,“这些天,徒儿想了很多,逃避总归不是办法,师父也没有教过我逃避这等无能之事。徒儿到底不是此世之人,想得越明白,离开的时间就越临近,徒儿虽然舍不得师父,但也不愿一辈子做个糊涂之人,便就此离去吧。”
“自当如此。”叶英点了点头,又严厉地道,“武学之道如汪洋大海,不进则退,纵使得道,也不可怠惰懒散,切记。”
叶九思定定地看着叶英,半晌,突然扑过来一把抱住叶英,捏了捏他稚嫩的脸蛋,蹭了蹭他的发顶。不等叶英反应过来,便直接旋身跃上屋顶,一边朝着叶英挥手一边笑着道:“师父你真是太可爱了!徒儿在未来等你,记得把徒儿捡回来啊!”
叶英看着叶九思离去,他长这么大都没被人轻薄过,此时到底没数十年后的淡定,当下脸蛋发红,耳垂微烫,抱着剑冷声喝道:“孽徒!”
不管叶英如何恼怒,叶九思已经踏风而去,她气息掩盖的极好,在山庄中飞纵,也没人发现她的踪影。她寻遍整个藏剑山庄,总算见到一抹粉衣窈窕的身影,不由莞尔一笑,弹指击出一道剑气,果然引起了公孙大娘的注意,见公孙大娘寻来,叶九思将她引到剑冢附近,身形一阵波动,便彻底消失无踪了。
她来去如烟,公孙幽失了她的气息,心中疑惑,不想四处寻找时,正好见到抱剑观花的叶英,见其伫立树下,不出一剑,心中却已然震撼不已。
公孙幽在藏剑借宿一晚,对此念念不忘,第二日和叶孟秋交流剑道,谈及此事,叹服道:“叶氏一脉,果然人材辈出,先有庄主大才,兴盛藏剑,昨日偶观令公子进境,已达道剑境界,实乃后生可畏!”
公孙大娘是当世奇女子,剑法高超,比之叶孟秋也毫不逊色,有她此言,叶孟秋毫不怀疑,心中惊喜莫名,终于关注起被自己冷落多年的长子。
而叶九思灵魂归体,六年的岁月,现实却只过了六个月,于她而言,却是沧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