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琪想要解释一番,却已经来不及了,怪只怪当初一时穷极无聊,将水镜之术和昨日重现的法术教给了叶英,纵使他闭口不谈,叶英也总是能自己查的。一想到当初自己答应了叶九思绝不透露这条消息,将来等叶九思自己解释,如今竟然无意中说漏了嘴,寒琪就觉得头疼不已。想到这,寒琪便随手抓了几块点心,没头没脑地扯了一个跟魔尊约好了决战的借口,就飞快地离开了木屋。
长琴有些怔然地看着寒琪落荒而逃,倏尔感觉到叶英身上沉重而略显冰冷的压力,像是强自压抑着愤怒一般。即便如今身份已经暴露了,长琴却仍然对叶英这位严父心存着几分敬畏之情,此时见他发怒,便想起自己曾经为了逃避习武而耍了些手段时叶英的模样,纵然神情不变,却兀自生威。
“咳,我去找些果子当晚餐。”长琴轻咳一声,暗道自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便快快地,快快地跑了。
至于什么分魂之苦,人心难测,长琴暂时是没有心情去想了。
长琴和寒琪走后,叶英便在空中凝聚出水镜,抬手一抹,冰凌般的镜面上便覆上了一层光影,水纹般的涟漪缓缓漾开,随后,便有浅淡的颜色缓缓浮现出来。最先出现在画面之上的是一个巨大的法阵,随即是璀璨耀眼的昆仑天光之下,一身白衣胜雪,几乎要羽化登仙的女子。
叶英神情平淡,看不出其中的悲喜,只是眼神落在女子的眼睛上,仿佛隔着漫长而遥远的时光,凝视着她的存在。
叶英几乎没法将画面之上那个仿佛冰雪铸成的女子和昨日还言笑晏晏的叶九思联系在一起,时间对她造成的伤害太大了。她的眼眸不再是一眼见底的清澈,而是一片浓重却又显得漠然的黑,仍然是那个人,仍然是那样的面容,可哪怕是笑,都透着跗骨不去的凉意,眼角眉梢都透着冷。
在寒琪的口中,那七十多年就是寥寥数语,叶英不知晓她是怎么度过那一段孤独的岁月的,但是他却能感觉到,那时间的流逝分明都沉淀到了她的眼底,虽然依旧能看出她心里的温柔,但是却又透着不易察觉,但确实存在着的孤凉。
就如叶九思所说的那般,人永远不要轻言等待,七十多年,是纸上一笔带过的记载,现实,却是要一分一秒地去捱。
但叶英没想到,寒琪方才所说的一切远远比他想象中的更加复杂,从慕容紫英等人登上卷云台上开始,事态的变化便由不得人操控了。寒琪的述说中难免带着几分个人色彩,实际上叶九思所承担的压力和风险并没有别人想象的那般轻松,并不是寒琪所说故事之中那个智珠在握,掌控全局的人。从九天玄女反戈一击开始,叶九思的胜算便从八成减至四成,足足削掉了一半,即便九天玄女没有反击成功,叶九思也将要承担之后天道施压的威胁。
从大千世界离开,遁入这个大千世界的附属位面,叶九思就如同赌徒,在赌天道的选择――如果天道选择放弃寻找自己丢失的那一部分世界之基,转而来对付叶九思,那叶九思必死无疑;如果天道选择寻找自己丢失的那部分能量,那叶九思便有逃离的可能。
这样的赌注就是最危险的选择,叶九思布局了这么多年,也只能为自己闯出了这么一线的生机,立下一场豪赌。
自绝经脉的死法其实并不好看,经脉寸寸断裂,她眼耳口鼻都涌出了殷红的鲜血。那一身白衣被血色染得污浊,她就像是被折断了翅膀的雀儿,随着阵法传来的那一股力量倒在地上,血液疯狂地倒灌入刻在地上阵法的凹槽里。她对自己太狠了,为了以最快的速度催动血涂之阵,不让九天玄女有可逃之机,她几乎炸碎了自己的内府,碾碎了自己的骨骼。受到重创的仙躯没有像叶英那般迟迟不散,反而是在她倒地的那一瞬间化作漫天萤火光斑。
一场凄惨至极却又美丽至极的死亡。
叶英怔怔无言地看着那飞散的萤火,看着那个据说被叶九思当做自己信念传承的少年落下了泪来。之后一切的光影都就此褪去,叶英缓缓闭上了眼睛,眼前却似乎还能看到那凄艳的血色。方才发现不对之时产生的愤怒此时都消退的一干二净,只剩下沉甸甸的酸涩和心疼。
她给予的爱这样沉重,重到叶英只觉得欠她良多。
叶英散去水镜之术带来的幻象,阖目静坐,眉眼疏淡,直到桌上摆放的茶水都渐渐冷了,他才缓缓回过神来。只是他刚刚睁眼,便听见了衣料摩擦之时的簌簌之声,没等他反应过来,便看到披散着长发的叶九思从房间中快步跑了出来,苍白的面色之上还带着几分焦急,却在抬眼看见他时,全数化为了空白。
叶九思醒来时唯一的念头是要找到叶英,但是当真正面对他时,叶九思却哑口无言了。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却还是沉默了下来。隔着短短不过几步的距离,他们沉默地对望,昨日还是亲昵无间的平凡夫妻,今日却因为生命中过于沉重的存在,而变得十足的胆颤心惊,那样的忐忑和不安,仿佛畏惧着彼此会眨眼间变成镜中花水中月,化为一场无望的梦境。
叶九思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漫长的迷梦,甚至已经有些分不清这十几年来的生活是场梦,还是曾经痛苦煎熬的偶去是场梦了。她看着叶英,却想到了很多很多东西――原来,她一直当做小师弟来宠着的人就是她心中最崇敬的神,她一边叫着他小师弟,一边却为自己当不成大庄主的徒弟而烦恼。原来,失去记忆共同长大之后,他们同样能拥有这么多温馨的回忆,他能距离她这么近,近到触手可及。
她有很多话想要跟他说,但是却突然之间不知晓应当如何开口,只能弯唇笑着,笑容中却带着千帆过尽的惆怅,明媚的眼里都带着浅浅的水光。
叶九思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很柔,像是一缕随时会消融在空中的烟。
她说:“师父,你回来啦。”
平淡的叙述,却将七十多年的思念和孤独压缩,融进这六个字里。
但叶英知晓,有些伤口终究是存在的,时间带来的伤害只有时间才能治愈。过去漫长的岁月之中叶英无法插手她的人生,但是没有关系的,以后的一年,一百年,甚至更加遥远的以后,他都会陪着她走下去的,总有一天,时间会将伤痕淡化。
他们是要一辈子携手,生死与共的人啊。
因此,叶英微微抬手,他的身影和叶九思记忆之中那个双眸轻阖的白发男子交错在了一起,折叠时光中的他没有多少的变化,仍然是那个抱剑观花岳峙渊s的藏剑山庄大庄主。在起伏的光影之中,画面有种如梦似幻的不真实感,他朝着叶九思伸出手,轻声道:“思儿,过来。”
多年前,他这么唤自己的徒弟,多年之后,他仍然这么唤她。
叶九思下意识的迈步朝着叶英走去,握住了叶英伸出来的手,下一刻她便被拉到椅子上,被叶英半抱在怀里。他的衣袂上没有记忆里寒梅的冷香,只有清爽淡雅的青草的气息。成为夫妻的这段时日,他们都已然习惯了这样亲昵无间的举止,叶九思有些恍惚,却也有些习以为常的从容。
然后,她听到叶英语气平淡地道:“现在,解释一下你自绝经脉的事情如何”
叶九思:“……诶”
师父!阿英!你什么时候学会请君入瓮秋后算账这一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