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可好, 别说汝阳王府,即便是灭绝去而复返, 也不可能再找到倚天剑。
汝阳王府几乎将那个池塘挖到地心,照样没有发现。
汝阳王万分抑郁,养这么多手下究竟是干什么吃的。待冷静下来, 大家又都觉出一丝不对劲。倚天剑是和屠龙刀并称的武林至宝,会不会是府中的哪位高手心动了武士们你疑我, 我疑你,人人都觉得自己清廉无比,搞事的一定是某位同事。
这个过程中, 愣是没有人怀疑过那位新来不久的教书先生。
他不会武功, 入府之前也只和酸儒们做朋友,并非武林中人。既没有行动动机,而且也没有那个作案能力。
被齐齐忽略的章珎平静地给赵敏授课。
这位郡主古怪得很, 寻常人家的小孩开蒙都是从识字起,然后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她偏不,就要学韬略这一套。
章珎卡着分寸,继续执行教学进度。一转眼, 三月之期已满,章珎愉快地挥别汝阳王府的众人, 潇洒地踏上旅程。
小郡主赵敏竟然有来送行, 章珎侧眼看看她,微微笑,对赵敏说耶律楚材那句诗很好, 如果她有时间可以自己一个人琢磨一下。
赵敏嘴上不吱声,倨傲地背着手,心里倒是默默地把先生的嘱咐给记了下来。
此番离开,原计划是乘船顺京杭大运河一路南下。他有汝阳王府的文书证明,不管去哪里都很顺利,路上遇到的元兵和官吏也很客气。
虽一路平顺,却也没忽略蒙古军士是如何对待普通民众的。
粗暴、蛮横又残忍,无怪乎海内起义四起,风雨飘摇。
过去几年,章珎多和文人僧道之流打交道,这些人通常属于特权阶层,生活难过不到哪儿去。但这回离了元大都,再看到的中国大地就不是那样风流平和了。一路上,他频繁下船,接济偶遇的孤寡,有些实在无所依的孤儿便被他带上船。
现在还好,再过十几二十年,元末大起义就要爆发了。长达十六年的混乱战争,会有更多人失去家庭与性命。
兴亡百姓苦,从来不是一句空话。
章珎带着家人们去往湖北。
所谓“惟楚有才”,楚地自古多才子名士,文风悠长,向学气息良好。
可没料到,竟然在湖北遇见了文人以外的旧识。
那阔步流星前来和他打招呼的人,不正是那年在钱塘江上认识的俞岱岩吗
钱塘江一别,将近十年,亏得俞岱岩还能记得他。两人一番寒暄后,俞岱岩又带章珎去见了此次同行下山的师兄弟。
当年被他扔在渤海小岛上的殷素素竟然也在其中。
十年前那次短暂的交道已经足以让那会儿的章珎认识到少女殷素素性情之乖僻。万万没想到今日再见,这位殷家大小姐竟然成了一位眉眼神情颇婉柔的妇人。
思及当年旧事,俞岱岩也不免有些尴尬,此刻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介绍道“这是我家五弟的内人。”
原是那年俞岱岩和张翠山奉师尊之命去钱塘寻章珎,生怕他被天鹰教报复。谁料张翠山却在章珎的旧宅里与她结识,正是知慕少艾的年华,男俊女丽,二人之后又几次会面,生出不少纠葛与情愫。
虽然人人都说正邪不两立,架不住郎情妾意,天鹰教教主殷天正又爱女无比,硬是冲上武当山拉着张三丰当了亲家。
在当年,这是武林上一大劲爆新闻。
名门武当和明教支派联姻,没少让峨嵋的灭绝师太暗暗作呕。
不过那会儿章珎正在江西的白鹿书院小住,以上消息均未曾听闻。
章珎错眼一看,在气质大变的殷素素身旁,除了夫君张翠山,还跟着两个小男孩。年长的那个比赵敏大一些,小的那个看起来似乎才刚刚三四岁,二人都生得十分俊秀,眼睛清亮亮的,乖巧又聪明。
张翠山见他看两个孩子,便言长子名无忌,次子名无忧。
像他们这样正邪联姻的家庭,取这样的名字倒是十分恰当。
夫妇二人拳拳爱子之心,悉然可见。
江上风波中,章珎对俞岱岩有恩,曾被张三丰钦点为武当之友。那年没找到他,重恩重义的俞岱岩非常遗憾。晓天下之大,难得再会,一行人便在附近寻了酒楼吃饭。
席间没少问章珎这些年的去处,章珎也不隐瞒,尽数说明。听说他在汝阳王府做过郡主的西席,桌上沉默了一瞬。
当今天下,无论正派名门还是邪教魔道,共同的目标都是抗元。眼前却有一个为元廷重臣效过力的
武当七侠中最小的莫声谷表情当时就纠结了。
章珎不奇怪,众人的反应他完全可以理解。宋远桥性情冲淡平和,武当七子中,数他最会接人待物,他轻松地岔开话题,问道“不知向兄此次千里来楚,可是有何安排我等虽人微力薄,若有需要之处,亦可明示。”
“别的倒没什么,”章珎想了想,“在下有意在湘楚置地,不过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
“可是有意归隐田园”宋远桥又问。
章珎摇头道“非也。天下眼见不好了,一昧退居田园又能安稳到几时。从大都下来后,在下收养了一些孩子,打算在这里办个学校教学,力所能及的做点小事。”
宋远桥等人又迟疑了一下。章珎料到他们在顾虑什么,像是叹息般地微笑道“我若办学,绝不是为了元廷。”
张松溪松了一口气“那向兄可是也存驱除鞑虏之志”
席上的人都在看章珎,就连年纪还小的宋青书与无忌、无忧三个孩子也抬头了。
“也不是。”章珎抿一口酒,“我只为了中国。它只是汉家江山吗,我不是这么想的。在燕地周游时,我曾听当地人讲过一件宋辽旧事,很受触动。如果各位不嫌我啰嗦,不知可否一听”
宋远桥点头“向兄请讲。”
“列位可曾知道,丐帮曾有一位帮主,是契丹人”
他一说完,在座的人都愣了。武林上没有修史的传统,基本靠口口相传,诸多传奇往事,就是因此湮灭在岁月长河中。
“那位帮主的父亲是契丹贵族,师从汉人,妻室亦是汉人。夫妻二人初得新儿,回雁门关省亲。没料到路上遭人暗算,不幸灭门,男子刻字石壁后带着妻子的尸首跳崖,只有孩子活了下来。参与围攻的人拓下男子石壁遗书,将小孩交给佛门山下的一户农人抚养,孩子长大后由少林高僧传授武功,后又入了丐帮,成了丐帮帮主。”
“这位帮主有盖世之武功,豪杰之气度。原本一生该是安稳无虞,却也同样遭了暗算。”
听到这儿,莫声谷问道“如果他真是那样一个了不起的英雄,谁能害得了他”
殷素素摇摇头。都说君子不可欺之以方,可越是英雄豪杰、正道君子,越容易遭遇苛难。更何况
正如敏锐的殷素素所想的那样,章珎语气冷飕飕地说“他的出身就害了他。谁能想到,器重他的、传位于他的前任帮主,就是当年在雁门关外攻杀他父母的当事者之一呢。那年幸存下来的人对这个幼儿动了恻隐之心,不忍杀他的同时,也怕狼子血统的他未来生出枭獍之心,为害中原。所以他们拓下其父遗书,就是为了他日之用。遗书、口信、与他胸口的契丹图腾一印照,昔日的大英雄瞬间沦为契丹狗贼,人人喊打,且欲得而诛之。”
不知为何,殷素素突然打了一个冷战。
武当七侠根正苗红,根本体会不到那种作为异类的恐惧感。但出身魔教的她能,原本她无所畏惧,可是作为母亲后,不能不考虑无忌与无忧。
“成为丧家犬后,他几番流离,最后回到北国,偶然得到辽国皇帝的器重。辽国皇帝自恃兵强马壮,且又得到这个万夫不当的绝世高手,欲破关南下,踏平北宋山河。可是,被宋人百般背叛的他却不愿助力,他是契丹血,却是在宋国接受教化,两边俱是魂灵羁绊,一旦站边,总会对不起另一方。你们说,他该怎么选。”
“是为父族毁了母族,还是为母族背叛父族”
列座一旦代入那人的处境,不禁面露难色。
张翠山的娇儿童言无忌,只把这当做一个故事来听,此时脆声道“那最后怎么样啦。”
章珎道“雁门关前,他逼迫辽帝立誓,要这辽帝有生之年不许大辽一兵一卒,犯大宋一疆一土。辽帝为保全性命,不得不允了。”
“可是他呢他呢。”
章珎说“宋国没有为他留门,他又是这样的契丹罪人,天地之间哪里有他容身之地。恩义两难,他一世英豪,又如何才能面对自己。最后当然是用辽帝立誓的断箭插入胸口,以一死了断恩仇。”
众人默然不语。
章珎说“那时女真已起,契丹虽然兵马强盛,可北宋生机未衰。辽帝再起刀戈也绝不了宋国,除了生灵涂炭,于天地有何益用我姑且替他一问,他到底与辽国是有功还是有过他苦苦劝辽帝不可伐宋,到底是为了宋人还是为了契丹他和辽帝结义为兄弟,始终对辽帝忠心耿耿,今日自尽于雁门关前,自然决不是贪图南朝的功名富贵,那却又为了甚么”
“所有族群都觉得自己天生为正为明,异族为邪为暗。西风东风来回吹倒,攻杀无休。几时得了。江山到底又是谁家的江山列位在楚地,该知楚地除了汉人,还有苗人、土人、侗人、白人。往南还有壮人、客家人难道中华没他们的一份吗”
“如何休止无用的干戈,化剑为犁。北魏拓跋氏虽然失败了,于我看来,依旧是一次伟大的尝试。大于家族者,是民族;大于民族者,是国族;在其上,则是休戚与共的全人类,此过程即为以命运的共同体取代想象的共同体。既然元廷没有孝文帝的智慧与手段,那就让我们来做。”
创立过世界联邦、建立过银河帝国,若想实现以上任一成就,那就不能把目光囿于两个民族之间的对立。章珎说得微累,一口干掉杯底的残酒。
“我若是君辈,绝不止放眼在所谓鞑虏与汉人的纠葛上。如果真有一股气魄,那我们的目标应该是全世界只有一个中国。”
他站起来,带着平静的微笑拱手和缓道“今日能与列位相会,已是平生一大幸事。过后若能江湖相见,再当把酒言欢。在下身负别事,不便叨扰,还请各位慢用,告辞。”
章珎轻飘飘地去后,只余一缕清风。武当七侠个个沉默,好一会儿,宋远桥才叹息道“这样一个人,我怎么会以为他是卖国贼呢”
下午,武当七子把此次下山该办的事情办好后,又寻访起章珎。带着两三条船来此的外地书生,实在是太好打探了。
他们找到他时,是在一个寺庙。百来个孩子,已经把庙中的客房挤得满满当当,章珎与家仆则在寺后的空地里搭了好几座帐篷。小孩们撒娇让他进庙房中休息,他悠闲地倚躺在一张长椅上眯眼眺望夕阳,炫耀似地说“你们不懂,睡帐篷才是大人们的特权与福利。”
家仆们也跟着起哄,吹睡帐篷多舒服,惹得孩子们嗷嗷地喊。
俞岱岩顿时失笑,就连最严肃的俞莲舟脸上也露出轻松的神情。
家仆递上茶,摆出座。几人客套了几句,本想就中午的不愉快道个不是,然而他们还没说出来就被章珎岔开话茬。
武当七子也不是傻愣之辈,当下明白这件事在他这里已经过去了,是以不必再拘泥不放。
宋远桥顿了顿,这才和气道“午间听向兄说想在这里找地办学,此事便交给我们兄弟几人去探,如何我们到底对这里熟悉一点,正好免了向兄及家人颠簸忙碌。”
章珎笑眯眯地端着茶盏“固所愿也,只是不好意思提。”
有武当派插手,很快就找到了一处幽静的乡间。章珎看了看,依山傍水,十分满意,这便和当地村民过了地契。
雇人在原来的乡间村舍的基础上改建房屋,不等一切准备好,他便开始给这些孩子们授课。基本的识字断文有家仆去教,章珎另定教育内容。
张三丰听说那位钱塘公子已经找到了,离武当山不远。还听宋远桥说复述他那一番话,又闻那位公子开了一间学校免费办学,老人非常高兴。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那公子很有杜少府之遗风。”欣慰罢,他问弟子们,“这间书学校叫什么名字”
老张已经准备好写一幅字送过去,一来表示武当的友好态度,二来也当是公开的保护。
七侠们神色却瞬间犹豫起来。
老张脸上还带着宽和的笑意等着他们回话“嗯,什么名字啊”
张松溪咬咬牙“新东方。”
“啊”
“新东方职业技术学院。”
字是没有了,就算是张三丰,一时半会儿也不知该如何就这么个名字下笔。现在天下的书院名字个顶个的有内涵,白鹿、岳麓、文靖
偏那位向公子,新东方
期间,武当来过几次人,看望这里是否万事皆安。回去时,不管他们怎么推辞,章珎和家仆都要逼他们带上礼物走。
别的物件没什么好说的,尽心尽礼。倒是给孩子们的东西都很有趣,宋青书以二代嫡长自居,虽然喜欢,但不怎么去碰,张无忌和张无忧可是欢喜极了。时间一长,不用练武的时候,都会缠着父辈叔伯们,让他们带自己下山去向先生的学校玩儿。
武当七侠中,除了父亲张翠山,张无忌兄弟最爱粘着的就是俞岱岩、殷梨亭、莫声谷。这次下山,就是三人带他们来的。
他们到的时机刚好,烘焙坊里的小姑娘刚做好几盘布丁,见有客过来,便给兄弟二人分了一盘。
两兄弟响声道谢,端着盘子一边晃着腿吃去了。
章珎的学校是这个年代罕见的男女混学。内里与其说像书院,不如说像一个百工场,有各种培训技能的小教室小工坊,后山那里还有一大片实验田和畜牧场。走近一看,每间小教室里都有小孩在大人的指导下学习技能。校内还有几栋广舍,分为生物院、物理院、化学院、天文院、地质院,那里面的摆设就不是俞岱岩这样的武人能够理解的了。
俞岱岩看了看,这里虽大却不散,各处井井有条,不由向章珎感慨“原听弟子们讲还有些不放心,今日一见,向兄这里果然没什么可操心的。”
章珎微笑道“能一切顺利,多亏贵派照顾。”
他们正寒暄着,莫声谷眼尖地看见章珎怀里正打呼噜的生物,问道“那是什么”
“是猫。”章珎面不改色道。
莫声谷喃喃道“不像啊”哪怕体型相似,还是有些不太对。猫的爪子有这么大吗看起来怎么更像是
俞岱岩忙道“就是猫。”
俞岱岩都这么说了,莫声谷自然不会死命纠结这个话题。他跟着几人在学校里转了一圈,越看越是暗暗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