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了饺子,算是下午饭。
就快傍晚了。容修看了一眼时间,还没到四点。不过,六七点钟天就该黑了,高速上他不太想跑夜路。
……嗯,绝不是因为夜路司机遇到的怪事儿多。
主要是安全问题。
于是心里盘算着几时返程,事儿到了眼下,才突然有点担忧——
烁烁。
以前每次容修离开时,烁烁都有点难过,强忍着不哭,但背地里老师会告诉容修,每次都是容修开车走了之后,烁烁才会忍不住掉两颗眼泪。
但不闹人,也不出声儿,掉两个小泪珠儿,就又生生憋回去。
然后乖乖等着,大哥哥下一次什么时候还来呢?
一天一天地等着,所以一到中午的时候,小朋友们都午睡时,烁烁就不愿意闭上眼睛。闭上眼睛就睡着了,他就睁着眼,仔细听外面的动静……
小小的人儿,记得牢牢的,大哥哥很忙,离得很远,一般都是中午的时候才会到。
所以课堂上,那个abcc成语,他说出来了:我想哥哥。
如果今天是容修自己来的话,他就不会担心这个问题,反正烁烁已经习惯了。
但,烁烁见到了劲臣。
一大一小相处得很好,正是感情热乎时,除了吃饭、玩游戏时,烁烁很听话不搞特殊,其他时候一直小手拉着劲臣的手,即使劲臣忙时,他在张老师身边,也会微微侧着头,像在小心地聆听劲臣的声音。
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面对,容修有点懵,该怎么对烁烁道别?
这也不怪他,容少校的印象中,全是大营里战友家属带孩子来探望的场景。分开时,媳妇唠唠叨叨,唠叨完了,小孩就开始抱着爸爸脖子嚎啕大哭。那哭的啊,上气不接下气,看上去直抽抽,立马要撅过去的小可怜样。
每个礼拜都要闹腾那么一两次。战友兄弟们最大的乐趣,就是在一旁笑嘻嘻地起哄看热闹。
当然,也包括站在营房窗口、卷着胳膊、露出一抹微笑的容营长。
——那个微笑,看上去很神秘、意味不明、高深莫测的。
好吧,事实上,没脱单的兄弟们当时都羡慕得不行,而独身主义的容修反倒不觉得——只剩下警惕和惶恐了,还稍带了点儿幸灾乐祸、看热闹不嫌事大、唯恐天下不乱的吃瓜群众心理(那个微笑主要体现在这儿了)。
——万万没想到。
这种烦恼,竟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有朝一日容首长也会为这种“俗事”所困扰(……)
眼下,事儿还没发生,还没张罗要离开,少校先生就开始酝酿了,光是想象那个场景,他就觉得头皮要炸了,脑袋嗡嗡响,幻听到了娃惊天动地的嚎哭声……
小宿舍里,容修轻倚在小孩的小桌前边,微垂着眸子,指关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下巴,面无表情,分外严肃,一脸的如临大敌。
半晌也没琢磨出个四五六。
太难了呀,他太难了,这比思考怎么编配和声、使用什么和弦困难多了。
一会准备要走时,怎么跟烁烁说?
不如,让劲臣早一点、渐渐淡出视野?
小孩记性不好,半小时一小时看不见,也许他就忘了。然后,要走的时候,他直接把人塞车里,利利索索,干干脆脆,一脚油门,嗖地一下,一溜烟走掉得了……
容少校皱着眉,天塌地陷一般:“……”
小张老师在小宿舍里间,给烁烁和另个小孩换了新衣服。
带两个孩子出来时,小张看见的就是容少校这么一副吓人的表情。
新衣服是黄奶奶挑选的,容修个人出资——学校里的贫困孩子们生日时,都会收到容修出资的礼物。
其他的,就要以后看经营运转了——也就是顾劲臣、甄素素、沈起幻都赞同的慈善基金。不然,单凭容顾二人,倾家荡产也不可能把恁大的希望工程事业搞起来。
慈善基金这些方面,目前容修不太懂(估计以后也不会懂),母亲精力不够,年纪越来越大了,这也是他让劲臣尽快参与进来的主要原因。
孩子们吃完了饺子,这会儿又都回到了小礼堂。
每个小孩的手上都拿着零食,空气中充斥着棒棒糖的味道。
刚才还在玩躲猫猫的游戏,这会儿又开始闹腾了。
容修拉着烁烁的小手,刚走出小宿舍,就听见小礼堂传来欢闹声。
“唱歌!唱歌!唱歌!”
“顾叔叔!唱歌!顾叔叔!歌唱!”
童声齐刷刷地呼唤着,闹腾声中,还参杂着小老师和阿姨们的尖叫声,以及黄主任的鼓掌声:
黄奶奶拍着手,还在大声问:“让顾叔叔给大家唱歌好不好?”
“好——唱歌——唱歌——”
顾劲臣捧着一本故事书,前一刻还在给大家读音乐家的故事,用国际影帝的台词功底。
孩子们都听入迷了,劲臣一人分饰多角,绘声绘色,活灵活现,连身为音乐老师的小李也惊讶,原来小儿书上这些有点枯燥的古早故事,竟然这么有趣的吗?
而且,老师们都注意到,顾劲臣在书里穿插了很多音乐家小绯闻、日常琐碎的小情节,这些都是书上没有的——有些是音乐家的小习惯,有些是对待音乐的态度、演奏技巧的探讨等等,潜移默化的,对孩子们的学习都非常有帮助。
——也就是容修平时给劲臣讲的趣事。
劲臣知道,关于音乐和音乐人,容修不会胡编乱造,肯定是有迹可循的。
而小朋友们则更欣喜地发现,原来自己的教科书是“会唱歌的”啊……
事情是这样的,劲臣在讲莫扎特的故事时,自然而然地提到了《小星星变奏曲》,就问小朋友们,听没听过?
小孩们都一脸茫然地摇头,然后劲臣就唱了“一闪一闪亮晶晶”,大家都恍然大悟,他唱完了中文还唱了英文。
这与顾劲臣收放自如的、充满了戏剧色彩与故事说服力的强大台词功底一样,事实上,小孩子并不看什么演唱技巧,而是最质朴的那部分——
清澈、温柔、简单的嗓音,有点白嗓子,却仿佛天籁,像少年人的治愈嗓音,深受小朋友们的喜爱。
于是大家就开始闹哄,表示还没听够,黄奶奶就提议请劲臣唱歌,小老师们也兴奋得不行。
顾劲臣,顾影帝,也是歌手啊!大家可以现场听他唱歌啊!虽然没开过演唱会,但每次电视台晚会、圈内好友演唱会,他都会唱歌,跳舞也是一级棒。
“唱歌!顾叔叔!唱歌……”
画风变化过于突然,一片闹腾声中,劲臣呆呆捧着音乐教材。
小李老师担当了主持:“大家都喜欢听容叔叔唱歌,顾叔叔是不是唱得也很好听?”
见老师上前了,小朋友们都习惯性地背过手,坐直了,在小椅子上排排坐,齐声回答:“是哒!好——听——好——听——”
没有心理准备,劲臣有些不知所措,望向黄奶奶:“还是不要了吧,孩子们正是音乐启蒙时,我不是音乐专业,不好误人子弟,在场这么多老师呢……”
黄奶奶摇头笑道:“音乐是全世界的,世间万物都是音乐,音乐是美好的,是大家的,不是专属于哪个专业的。孩子们喜欢听,就说明它是好的,你瞧,大家都等着呢。”
“是的呀,您和容哥可比我们专业多了!”小李老师真诚地说,“小朋友们每天都在问,容叔叔什么时候来呀——只要是好听的,孩子们一听,就能听出来,顾哥,您唱一首吧……”
就在劲臣犹豫时,花朵过来,对他小声提醒了一句。
这才想起,因为大马耽误了,两人还有直播任务没有完成,昨晚还在考虑什么时候直播。
容修最近太忙,他实在不想乐队排练时直播,一来专辑上市之前要保密,二来也是爱豆心理作祟。
丁爽眼光也是一亮,刚才他还和封凛发微信,讨论安排容修什么时候完成直播任务。
于是,丁爽也凑过来,小声问:“顾哥,一会容哥也直播一下?正好一起搞搞就好了啊!”
花朵瞪了他一眼:“一起搞搞……搞什么鬼,说话注意点,这里是学校。”
丁爽呆:“搞直播啊,”回过神呲牙,小小声,“花姐,你少来啦,就你最色,还说别人,他们一直播时是谁嗷嗷叫,还写色/色的cp小文章。”
花朵噎住,随后脸就吓白,“嘘嘘嘘!”一边嘘着,一边去捂丁爽的破嘴。
劲臣没理睬两人,回头望向小礼堂大门。
容修还没带烁烁回来,眼下只能他自己做主。
“容哥的任务我做不了主,等会你问问他,我这边先试试。”
劲臣思索一会,就吩咐花朵找个角度,安安静静拍一会,千万别拍到小朋友,别拍到建筑标志性设计和物件,别让网友认出地点。
小礼堂里,孩子们还在闹腾,老师们都在鼓掌。
劲臣也没扭捏,“那我就……”他从椅上起身,环顾四周,笑问,“那……你们想听什么,得是我会唱的。生日快乐歌已经唱过了。”
孩子们的脸上露出迷茫,随后大家一阵欢腾,你一言我一句,纷纷给顾叔叔提建议。
什么葫芦娃,什么捣蛋鬼,什么爱的魔法,最后连“甩葱歌”都出来了……
小张老师的嘴角直抽抽:“这群小机灵,他们知不知道,到底在对谁点歌儿?”
老张媳妇唇语:“顾老师一首歌,很值钱吧?”
小张:“必须值钱啊,人家一场演出,都是好几万吧?”
小李:“没见识了不是?好几万?那是几十万好吧?”
小王:“容哥是专业歌手,全乐队三百万,顾哥肯定也不少,他还有舞团呢。”
“这么些呐?那咱们学校好办了呀!”老张媳妇瞪大眼睛,憋着脸通红,激动又兴奋。
之前收了孤儿时,老师阿姨们都挺担心开销大的,现在就放心多了,至少这些孩子暂时不会无家可归……但,也不能光靠两个明星支撑啊,其他方面还得赶紧运转起来才行。
老师们聊八卦时,黄奶奶来到桌前,拉开抽屉,拿出儿歌童谣的光盘,还有一本乐谱书。
“这阵子,音乐老师在教这一张,孩子们都很喜欢。”手指在cd上划过,老太太举起来,卡通图案对着小朋友们,大声问:“顾叔叔唱这个好不好?”
“——好!”
“哪一首呢?”
“鲁——冰——花——”
听到歌名,劲臣一下愣住,他想起,容修在暴风台春晚说的相声——最后尾声时,就是为观众们唱了《鲁冰花》
——当手中握住繁华,心情却变得荒芜,才发现世上一切都会变卦。
当时两人分手状态,劲臣仔细看过这个相声好多遍,透过屏幕,他看见容修说这句话时,眼底闪过浓浓的落寞与难过。
容修似乎很喜欢这首歌,而劲臣对这首歌,也有着特殊的情愫。
这首歌,是顾家老爷子,最初唱给劲臣听的。
也就是顾劲臣的爷爷。
在劲臣很小的时候,爷爷就生病了,劲臣读小学时,老爷子支撑不住,撒手人寰。
劲臣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父亲不在家,那年冬天特别冷,爷爷不在了。临走时,爷爷拉着他的手,对小劲臣说,你是男孩子,以后,要立事了,照顾妈妈和奶奶。顾长宁甚至都没能赶在他父亲出殡时从西北回来。
劲臣从纷纭思绪中醒过神,笑了笑:“好,那就唱一个。”
说着就抬步,来到沙发前坐下,面朝着小朋友们。
“小礼堂的电钢琴推到小教室了,”小李老师扼腕了下,突然想起什么,跑到讲台上,拿出一把民谣吉他,跑到劲臣身边,“顾老师,这个可以吗?”
“我不太会弹。”劲臣没推拒,还是接了过来,但他并没有伴奏。
脑海中依稀浮现爷爷慈祥的脸庞,他说臣臣啊,鲁冰花是闽南语“路边花”的意思,词作者为了艺术性才改成了鲁冰花呢。
当顾爷爷第一次给劲臣唱鲁冰花,他跑调了。
爷爷唱歌真难听。
劲臣不知道,为什么爷爷五音不全,身为后代的自己唱歌却还行?
也不知道,为什么爷爷英勇半生、身体那么强壮,最后竟然会生大病,为什么让那么了不起的老人临了经历那么巨大的痛苦?
就像他不明白,容修的体格那么好,浑身结结实实,为什么还不能痊愈?
再高的双商也派不上用场,他真的,不知道,不明白……
“我知道,半夜的星星会唱歌,
“想家的夜晚,它就这样和我一唱一和。
“我知道,午后的清风会唱歌,
“童年的蝉声,它总是跟风一唱一和……
桃花眼儿微微眯起,泛着薄薄的雾气。
清澈干净的嗓音,带着些许忧伤,是一把如天籁般的好嗓子。
第一声萦绕在耳畔,小礼堂的孩子们,顿时安静下来。
“当手中握住繁华,心情却变得荒芜,才发现世上一切都会变卦。
“当青春剩下日记,乌丝就要变成白发,不变的只有那首歌在心中,来回的唱……
大概就是从爷爷去世之后,劲臣开始更懂事了,他永远是长辈们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从没给奶奶和妈妈带来过任何困扰。
记得小时候第一次打篮球,是爷爷教的。
后来,爷爷对他说,你喜欢打篮球呀,别怀疑,你就是喜欢篮球呀,很有天赋的呀,臣臣要是喜欢,将来就去打篮球呀,不用听你爸的,考什么军校,给国家拿奖杯也是贡献!
可是爷爷不在了。
他再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了。
十九岁之前,他完全不知道自己除了学习还喜欢什么,什么都行吧,跆拳道,社交舞,国际象棋……
其实他并不喜欢学习。
只是每次看到他的好成绩,妈妈和奶奶就会很高兴,父亲也会特别的自豪。
也没想过要不要学医,随便吧。
直到遇见了容修。
喜欢容修。
生平第一次,目标如此明确,意愿如此清晰,喜欢他,想认识他,想要他。
可是爷爷不在了。
没有人倾诉。
除了面对这些小孩子,劲臣从未在人前唱过这首歌。
只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深夜里,打雷下雨时,独自躲在小被子里,听着天崩地裂般的巨响,轻轻地给自己唱着: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天上的眼睛眨呀眨,妈妈的心呀鲁冰花……
时光飞溯到二十年前,小劲臣坐在窗前,形单影只,仰望星空,他看见一颗流星坠下,将深黑的天空中割开一道长长的金色伤口。
二十岁之前,顾劲臣从没有对着流星许过心愿。
二十岁之后,他有了自己喜欢的人。
都说,人死后会变成星星。
即使学过医,他也坚信着,爷爷就在天上。
长大后,他曾在无数个夜里仰起头,想问问天上的爷爷,容修在哪,他还会不会回来?
容修出了什么事?
他还记得我吗,喜欢我吗?
他……
还活着吗?
可是,天上的星星和爷爷,都没有回答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