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弟子刚刚松了一口气,便听封如故继续亲热地道:“……这个小道士,是你们两个谁杀的呀”
两名弟子勃然变色,浑身发抖,口不能言。
封如故却是一副自己说了句再家常不过的话似的,连眼里的笑意都没有丝毫减退,向一边挪开身子,露出被他一块块拼回原处的“拼图”。
——他与如一,依靠那些黑褐色血迹的走向,还原了一月之前的大部分现场。
那是一个喉咙被割开的人,垂死之际在乱石地上爬行时留下的血痕,长达数尺!
尽管一月已过,那血痕仍是清晰,历历可见,足见当时是怎样一副惨烈之景。
两名弟子两股战战,莫敢直视,生怕自己再信口雌黄,便会有一只冤死厉鬼从那血中爬出,喉咙里咯咯地冒着血,向他们爬来似的。
封如故问:“你们自称是第一个发现尸首的,可对”
他们不敢摇头,更不敢点头。
“春夏之交,难免多雨。剑川临近水源,更是比别处更容易下雨一些。那些青苔便是证据。”
说着,封如故看向地面。
这山坳间乱石嶙峋,石缝间常生青苔,却是有个特色:北侧多,南侧少。
原因很简单:此处山坳,南边地势略高于北边,是以一旦落雨,水必然流至北面,再加之北面有一块巨大的巉岩凸起,挡住阳光,因此岩下才会青苔横生。
封如故拿出其中一块沾满血迹、明显位于尸身爬行路上的碎石,对准那两个弟子,好叫他们看得清楚一些。
——石头之上,被漆黑血液覆盖的,是一片同样被染得乌黑、不仔细看根本看不清楚的死青苔。
“按你们的说法,尸体是向南爬去的,可这块染了血的石头,为何会沾上北面的青苔”
两名弟子还想申辩,但看一看南面的乱石堆,又看一看在酷烈阳光之下仍然顽强缩在避阴处的几丛青苔,双膝放软,个个都跪不住了,向一侧歪去,跌坐在地。
封如故的笑容弧度仍未改分毫:“你们说,你们是第一个发现尸身的,可为什么本该往北边爬的尸身,变成了往南面爬说说看,是你们中的谁杀了他”
这当然是在诈他们。
被杀的弟子已有靠近金丹期的修为,以眼前这两名修士的能为,除非联手偷袭,否则绝无胜算,更别提能做到一刀断喉、浑身上下别无一处伤痕了。
果然,那两名弟子都慌了神,几乎是抢着说:“云中君明鉴!明鉴啊!我们真的不知道,我们发现尸首的时候,他的确已经死了,死前是朝着我们飞花门的方向爬的,我们吓着了,本来要马上报告掌事……可是,可是……”
先前开口的人说到这里,有点说不下去了,一个劲儿的咽口水。
另一个高瘦的人急于脱罪,也管不了多少了,急切道:“求云中君恕罪!我们发现后,私心想着,这个道士死前往哪个方向爬,虽然有可能是巧合,但是其他两家说不准会拿这件事做文章,难免会叫飞花门遭受其他两家非议。我们想着,反正人已死了,就把人搬到了头朝青霜门的方向,又把石头踢乱,装作……装作,他在死前,是往青霜门方向爬动……”
说到此处,他也自知此举颇无耻,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封如故看出这两人不经吓,此番说的该是真话,但还打算逗一逗他们,看他们能否说出更多有关于三家的密辛。
他正欲开口,忽然听到巉岩上方传来一个冷冽而清越的女声:“云中君,我可以证明,我座下弟子所言非虚。”
封如故眯起眼睛,拨开头上的伞,迎着烈阳向上看去,旋即粲然一笑:“祝夫人。”
岩上所立之人,正是在宴会之上语焉不详、示意封如故去看现场状况的祝明星。
祝夫人望着底下的封如故,说:“云中君,请上来说话吧。”
而与封如故面对面之后,她说的第一句话,便叫封如故扬起了眉毛:“那具尸体,最初是舍妹祝明朝摆放,刻意朝向飞花门的。”
封如故理了理思路,问道:“祝夫人是如何知道的”
祝明星坦然道:“是我亲眼看到的。”
据祝明星所言,她那日一早与丈夫争执过后,心情气闷,来后山散步,无意间撞见她的娘家小妹独自一人蹲在山坳中,正俯身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
她诧异了一瞬,先敛起了自身气息,走到巉岩边,探头去看。
这一看之下,她吃惊不小。
——祝明朝脚下不远处,倒着一具不知死去多久的尸首。
看尸体的爬行方向,分明是向着百胜门的。
此时,祝明朝正捡起一块块带血的石头,一点点改变着死者用自己的鲜血画就的、留在世上的最后一点痕迹。
封如故听懂了:“祝夫人是说,尸体先前是往百胜门方向爬的。祝掌事捡了带血的石头,重新进行排布,改变了尸首的爬动方向,叫他看起来像是在往飞花门方向爬”
祝夫人点头:“正是如此。且她在完成布局后,握住尸首的左手腕——那死去的小道士是个左撇子,她观察得很细致——她蘸着他的血,在他最终陈尸的地方的左侧,写了一个草字头,又用他写字的手盖住,伪造出一份死前留言。”
……草字,指“花”。
封如故说:“可我没找到这块石头。”
祝夫人摊开一只手,里面握着三四块碎石头。
如她所言,石头上的确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草”字,血液也早已凝结成黑褐色。
“她做完这一切就匆匆离开了。我正要下去查看,那两名贪玩的弟子便出现在不远处。我怕被他们发现,无端惹祸上身,便没有妄动。在他们发现尸体,慌乱之下试图栽赃青霜门时,我略施法力,从地上的乱石里取走了这几块写着字的石头。我知道,自家弟子那点子浅显的诬陷伎俩瞒不过云中君,却又怕飞花门蒙受不白之冤,便在云中君找出一半真相时,带着证物来寻云中君。”
封如故说:“‘真相’……您的意思,是祝掌事杀人嫁祸”
祝夫人冷冷道:“我可没说过。云中君言重了。”
……说是“没说过”,却处处是在指摘。
封如故好奇托腮:“你们两姐妹明明一母同胞,利益相关,血脉亦相关,为何她要故意坑害飞花门”
……就像祝夫人明明发现妹妹藏尸、栽赃,却隐忍不发,甚至在与青霜门对峙时也试图与妹妹同气连枝,为何偏偏在这时候跳出来,重重刺祝掌事一刀
祝夫人笑了笑,神情苦涩。
当初,她与妹妹祝明朝是同时修习百胜剑法的。
自从百胜门前任掌事生出一双女儿,待他们懂事后,父母便将剑川现状讲给了她们听:
——因为青霜剑法易于入门,青霜门的势力越发大了,若是听凭其发展下去,飞花、百胜,早晚有一天会被挤出剑川。
因此,将来百胜门极有可能会与飞花门联姻,共抗青霜门。
但是有一条原则,百胜剑法决不能外传,所以,祝夫人和妹妹可以同时修习百胜剑法,但只要谁最后出嫁,就必须废去功力。
三家剑法各有优长,但有一处共通:都极依赖于心法。每家的心法都是一卷书,乃是上古文字所绘,只要打开,其上的文字便会将人拉入修炼之境。
心法只有十份,凭着记忆,想要复刻下来几乎不可能,但却能修改,因而后人可以随时将自己的想法写入卷中,完善心法。
因为心法的不可复制性,一旦离开心法,剑诀就无法修炼。
三家皆是如此。
每人对心法理解不同,而理解越到位,剑法能发挥出的威力越大。
不是祝夫人自夸,在百胜剑法上,她天赋极强,连父亲和她的授业恩师都夸耀她的能为,赞她将来必能有所大成。
在她十七岁那年,飞花门前任掌事病重。临终前,他求百胜门能在他身死前办好长子的婚事,圆他最后一桩心事。
祝夫人与妹妹自是谁都不肯嫁,只要嫁了,就得废功。无法,父亲只好叫她们姐妹来一场比试,败者出嫁。
结果再清楚不过了,祝夫人惨败于妹妹。
祝夫人落败那天,父亲将她洗髓伐毛,废去了她全身剑法。
她痛哭、哀求,但是什么都没有改变。”
她自是不甘心的,想要再练剑法,但是没有心法筑基,空知剑式,百无一用。
于是,她违背了父亲的命令,偷偷进入父亲房间,窃出了心法,想趁着出嫁前快些修炼。
孰料,她发现了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情。
——她修炼的心诀里,第三层时,灵气该引往太乙穴。
但在父亲的心诀里,在这个时候,灵气分明该引往天枢!
心法修炼,失之毫厘,便谬以千里,更别提这个巨大的漏洞了。
若不是祝夫人天赋极强,误打误撞地巧入了第四层,恐怕早就会练得走火入魔,灵力全废了。
祝夫人细细回想,骇然发现,当初把属于自己的那份剑法转给自己的,是她的妹妹祝明朝。
是她改了穴走之法!
就在祝夫人惊疑难定时,祝明朝温和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姐姐,放回去。我会装作没看到,不会告诉父亲的。”
祝夫人一时难以接受,状若疯癫,声嘶力竭地逼问她为何这样做。
对此,祝明朝淡然得不像话,道,“我的天赋也不下于姐姐,且我聪慧非常,能强记大半心法,一旦嫁到飞花门,便为百胜门留了祸患。”
她又说:“我改掉一穴,姐姐便从一开始便必败。就算姐姐博闻强识、天赋超群,嫁到飞花门,知道的也是错误的心法。”
时至今日,祝明朝那日所说的话,仍会时时在祝飞星耳边回荡:“姐姐,我不能出嫁,是因为我太聪明,能记住不该记住的东西,有可能会危害百胜门的立身之基。你出嫁后也需得记住,你付出了这么多,都是为了百胜门的将来。莫做危害百胜门之事,不然,你现在的苦痛便都是白受。”
祝明星想到此处,难免切齿拊心。
但面对着封如故,她只能装起十二万分的淡然,说:“她之所以栽害飞花门,大概是想给我一个警示。因为我在出嫁后越来越倾向飞花门,所以,她用那个小道士的尸身做了一个局。那个简单至极的死前留言,却足够让飞花门背上恶名,遭人非议。”
……毕竟,飞花门底子不算干净,以前,花若鸿的风流债,便牵涉进了飞花门花二爷的一条人命。
祝夫人一想到,若是自己没有撞见妹妹布置现场,整个飞花门现在会该处在怎样的风暴之中,心中便更恨了妹妹几分:“……到时候,飞花门有口说不清,我非得去求她代表百胜门支持飞花门不可,而她会借机巩固我与她的同盟关系,叫我更加离不开她。”
怀着一口恶气说了这么多,祝夫人缓了一口气,将那几块石头推至封如故跟前:“这些也是我的推想而已。云中君姑且一听吧。”
封如故点点头:“我听到了。听了这么多,我也有一言,请祝夫人洗耳恭听。”
祝夫人:“何话”
封如故对祝夫人勾勾手指,祝夫人虽然觉得此举孟浪,忍了忍,还是凑了过来。
封如故待她芳耳贴近,便压低声音、字正腔圆道:“……你们都有病。”
——这一通调查下来,这就是封如故的感受。
只是一处陈尸现场,便有如此多的勾心斗角。
一个故意改变尸体爬动方向、伪造死前留言,来逼姐姐重新向自己寻求合作,一个明明看到了现场,却隐瞒不报,只待调查之人到来再狠狠攀咬妹妹,再加上两根搅屎棍推波助澜,硬是让这具尸体先爬向了百胜门,又爬向了飞花门,最后才爬向青霜门,连死都得不了一个好死。
剑川三家,个个心怀鬼胎,就连一具尸体乞生的爬痕,都是可以被他们利用、拿来咬对方一口的工具。
那么,庸碌的花若鸿,和看似口直心快的严无复,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封如故和如一回到下榻之处时,天光已然收敛。
花若鸿派遣的弟子早就等候在了院中,殷切询问云中君要不要再去喝上一杯。
封如故拒绝了花若鸿的酒宴邀请,一路想着心事,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罗浮春的抱怨还在耳畔回响:“师父,我问过了。谁也没见过这个被杀的道门弟子,谁都说不认得这个被杀之人,就连守桥的弟子说也不记得这个人曾过过桥。……这真是奇了怪了,一个有名有姓的大活人,就像是从剑川的核心之处凭空长出来了似的。”
是啊,就像毒菇会在湿润处孕育,这凭空长出来的尸首,又何尝不是剑川中的诸项恶意孕育而出的
封如故一路出神,推开房门,正要关闭,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就从后抓住了门框。
封如故愣了一下,笑言:“如一大师,封二已到家了,多谢一路相送。但你走错房了。”
“没有走错。”如一收起打了一路的伞来,淡然宣布,“这也是我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