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由夏入秋之时, 中原地区炎热湿润。
不过就算是如此,讨生活的人依旧辛劳,不避暑热。田野里多的是农人劳作,官道上有来来往往的商旅。
走蜀道入蜀的商旅要凉快一些,因为地势险峻但这样险峻的商道并不会比普通官道轻松, 应该说更难了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即使是近千年后的朝代依旧会有这样的感慨, 此时就更不要说了。
要不怎么说行商是苦活儿, 都是商贾年轻力壮时做的。这个时候攒下一些家底儿,等到年纪大了,就交给儿子孙子接着做, 或者干脆不做了,用以前攒下的家底在家乡经营生意。赚的或许少一些, 但日子可是轻松许多
在来来往往的蜀道商贾大流中, 一个小商队一点儿不起眼。这队商贾从长安而来,商队主人则是祖籍沛县的一对兄妹。家中长辈早早去世,不得不年少便支撑家业,做起这行商的买卖。
其中做兄长的再无其他兄弟, 连个信任的人都没有, 无法, 只能带着年纪不大的妹妹一同出来。自己管理商队,妹妹帮着管钱物什么的有什么能比自家人更可信呢。
此时正处在西汉早中期,虽然也是男权社会, 但女子地位远高于后世一些朝代这是因为此时女子劳作在家庭收入中依旧占有重要地位,而且某些极端化的男尊女卑思想还没有形成,并且传播到社会的角角落落。总之,女人支撑家庭的情况常有出现,所以此时这商队中做妹妹辅助做哥哥的,并没有引起其他人侧目,最多就是当作一个新闻,在同路的几个商队见传播而已。
是的,一路上几个商队是结伴而行的。这也很正常,此时出门在外,路上往往不平静。大商队也就算了,人多势众,而且地方上关系深厚,说不定早就打通关系了,连匪徒都不会来骚扰。小商队就没有这样的好事了,往往几个小商队联合到一起,互相照顾,以求自保。
这一日,又未赶上驿站或者交通号的货栈,几个小商队的人商量了一下,便在一个背靠山,前临水,方便扎营的地方留了下来埋锅造饭,今晚大家就住在这里了。
不一会儿,河边升起炊烟,还有人带上弓箭、弹弓、刀剑之类,看看能不能趁此机会搞到一些猎物,改善改善伙食行商在路上带的食物很有限,毕竟这也要算在运费里,实在很难要求太高,如果能一路上补给一些,那也是好的。
“裴女郎”陈嫣一出马车车厢,便有人笑着打招呼。
陈嫣也不扭捏,点头回礼如今她对外就是裴嫣了,除开开头有些不适应,后面倒是还好。
这个时候如果是长安那些认识陈嫣的人,恐怕根本认不出她。不只是描粗了的眉毛,以及经过植物汁液洗脸,暂时呈现出黯淡粗糙感觉的皮肤,更重要的是她现在的气质、行事作风,真的完全不一样了
陈嫣那一头引得全长安贵女都要羡慕的乌黑长发被打成了一条大辫,最后就随随便便盘在了脑后。身上穿着短打男装,料子不能说差,但也绝对称不上好。内里穿的还是细绸小衣,外面确实麻料衣裳了。这样就图一个方便做事、耐磨耐用,是劳动人民的典型装扮。
陈嫣瞥了一眼你,他们商队的火已经升了起来,她便拿了一个竹编提篮,里面放着气味很大的动物内脏这是昨日扎营时弄到的猎物剩下的,正好可以用来做饵料。
脱了鞋子,她便站在河滩浅处,将竹编提篮半浸在河水中,等着自投罗网的笨鱼。她之所以用这种方法捕鱼,也是没有办法了,实在是缺乏工具。不过此时蜀道路上没什么人烟,这里的鱼儿们自然也就没什么捕捞。
鱼很多,而且大多笨笨的,一般只要坚持坚持,这种办法也能捕到鱼。
果然,等到炊好的粟米饭熟了,她这里竟网起了三四条竹筷长的鱼。她肯定是不认识这是什么鱼的,不过不管是什么鱼,都可以吃就是了。
让人把鱼初步处理了,陈嫣这才煮鱼汤没有什么调料,但因为鱼够新鲜,还是纯野生的,所以一点儿姜片、一点儿盐巴就可以很好喝了。
不一会儿,她这里的鱼汤煮的发白,其他人那里食物也做好了。
陈嫣拿了两碗粟米饭,两碗鱼汤,一点儿干菜,几块熏肉,便去了马车上。
端食物的大木盘放在马车横栏前,陈嫣一把撂开车帘,大声道“大兄,吃饭了”
本来在睡觉的裴英爬起来,瞥了一眼陈嫣,很快接过了食物。两个人就这样,一个坐在马车里,一个站在马车外,马马虎虎将这顿饭给吃了。
裴英这几天一直休息不好,主要是这几天都错过了驿站和货栈,没有找到可以投宿的地方。商队宿在荒郊野外的就得十分小心了,晚上轮班守夜是必须的裴英虽然是他们这支小商队的老板,但也不能搞特殊待遇。
在这一点上,其他小商队的老板基本上也是这样。有吃不了苦的老板遇到这种情况不会轮班,但这种老板向来对下面的人也没有什么掌控力,更不受其他同路的老板待见,大家基本上认为这种人吃不了苦,受不了罪,真遇上什么事也指望不上。
而且因为陈嫣受到了一些特殊优待,不用轮班,所以裴英还多做了一些轮班的工作。
最近几乎每天晚上裴英都会守个半夜今晚说起来可能要守前半夜,所以他是争分夺秒地休息。
陈嫣收拾碗筷的时候扔下一句“大兄今日便歇息罢我与范先生都说好了,上半夜我替大兄的班。”
范先生是同路的另一支小商队老板,大家同路,互相依靠,做什么事彼此之间都是有商有量的。陈嫣因为是个年轻女孩子,大家都体量她,同意裴英不给她安排守夜任务,反正裴英也愿意给自己妹妹代班,大家都无话可说。
陈嫣不等裴英说什么,转身扭头便走,去到河边清洗餐具去了。
裴英没有立刻倒头就睡,而是注视着河边的陈嫣他觉得这一幕很有意思,真的很有意思。
他又扫了一眼周遭众人,恐怕即使是他们这个小商队里,马魁送来的那几个汉子,都不知道陈嫣到底是什么身份,更不要说其他人了。这个时候就算告诉他们,这个和他们同吃同住,平常话不多,很能吃苦耐劳的女孩子是长安一等一的贵女不夜翁主,恐怕也不会有人相信了。
是啊,太难以置信了
不夜翁主是什么人皇后的妹妹,大长公主的女儿,受尽宠爱,曾经是独霸未央宫一样的存在裴英私以为,若是陈嫣留在长安,未必不能继续独霸未央宫,很明显,当今天子很喜欢她。
这样的贵女,和他们这些苦哈哈的行商、苦力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他们来回奔走,有的时候拿命去拼,得到的收益或许都不如不夜翁主手边一个小玩意儿,一次小小玩乐。
这个裴英倒是有一些认识,沛县裴家确实挺有钱的,但始终就是一个地方商人家庭而已,和这个国家真正的有钱人是不能比的。他也是见识过陈嫣的居所,陈嫣的生活方式之后才知道钱可以这样如水一般淌走。
那还是国丧期间,陈嫣为太皇太后守丧时的待遇,若是平常,开销、享受这些东西恐怕会更惊人。
但现在这个努力将餐具清洗干净的小姑娘确实就是不夜翁主陈嫣,这甚至让裴英有了一种很荒诞的感觉,即使他就是这件事从头到尾的见证人。
他是因为想看好戏,所以才会主动掺活到这件事里的。他本以为就像他之前感兴趣的事情一样,很快会经历由感兴趣到彻底了解,然后再也不感兴趣的过程。但奇妙的是,随着时间推移,他的兴趣没有消减。
这个长安的不夜翁主仿佛一个永远看不到底湖泊,让人不断地向下探索。
初见时的印象在不断推翻中已经被彻底抛下了,现在的陈嫣,现在的陈嫣裴英也不敢妄下定论,因为很有可能第二天就会有完全不一样的结论。
一开始的时候裴英是打算看陈嫣的笑话的,他怀着一种隐秘的看好戏的心情上路,想要看看这位长安贵女狼狈的样子想当初,他刚刚离家也曾颇为狼狈呢更何况陈嫣,她曾经处的位置比他可不知道高到哪里去登高跌重,原本呆的地方越高,此时只会越狼狈
但陈嫣却显示出了超常的适应性。
是的,她是有些不适应她不适应喝水,她倒没有要求什么时候都有蜜水喝,但她很执着于把水烧开了喝。按照她的说法,水不干净,里面有很多小虫,得烧成滚水,小虫才会死路上哪能随时有滚水喝最后她改了,有井水、泉水最好,若是两者都没有,干净的活水她也会喝。至于一看就不干净的水,她宁愿渴着也绝不喝。
幸亏这一路上都是水源比较充足的地区,不然
她不适应吃饭,她那里吃过这么粗糙的饭食啊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位不夜翁主府中的美食是整个长安都出名的,据说宫中御厨反过来要向她府中的厨子学习。若她设宴招待宾客,美食佳肴便是最引人注目的,事后往往能成为长安贵族们的谈资。
第一天,她根本就吃不下那些但还是强制自己去吃,也不让人给自己买一些外面卖的好饭食。
“总不能一路如此罢正如裴先生您说的,这一路还长着呢”不吃就没有体力,这一路可不是来春游的,没有人会照顾一个娇小姐这点儿苦都吃不了,她还不如被送回长安,等着做关在皇宫里的金丝雀
最初的几日,她吃饭都和上刑一般。但她始终没有什么不满的样子裴英将一切看在眼里,他很好奇,这位不夜翁主到底能坚持到什么地步
陈嫣还不适应穿衣、睡觉,不适应路上每一件事。
衣服里面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是细绸小衣没错,但外面的衣裳是麻的,虽然不是那种最粗糙,能扎人的那种麻布,但对于陈嫣来说还是太粗糙了领口、袖口等没有小衣隔离开的部分,全都被麻布磨的红红的,甚至破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