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府的奇花异卉及怪石丛林, 一律仿照阮宅旧址重建。
园中一阁名“兰”,精巧雅致,八窗玲珑。天光云影、蔷薇丹桂、鱼跃萍碎皆可尽收眼底。
阮时意当年作客时未想明白, 缘何堂弟不购置阮家的老宅子澜园, 而是另设一园。
而今细想, 必定因澜园假山下藏有密道,阮思彦不能因私堵上, 又信不过任何人, 才会额外仿造一处。
回顾他千里归京后造访澜园,特意去花园怀旧,还曾借祭奠进入徐府小祠堂异常举动, 无非为视察地下秘道口罢了。
是日, 借讨教花鸟技法, 留女护卫冒充的丫鬟在兰阁院落大门外, 阮时意随主人家踏上斜径。
阮思彦道袍迎风飘逸,与衣饰清雅、姿容窈窕的她并行,着实有几分师徒之感。
“前年, 我在角落里养了数十株精品兰花,目下观叶好时节。”
阮思彦笑容如常温和, 言语间仅作家常闲聊。
阮时意眼看修竹凝妆、兰草苍翠欲滴,叹道“风景实不殊,人心却未净。”
“瞧你, 改不了爱训斥我的老毛病。”
阮思彦语带抱怨, 眸光温度如旧, 似带着对“堂姐”的敬,又似含男子对女子的柔,更无端添了三分长辈对晚辈的宠。
阮时意总疑心他擅长伪装演戏,唯恐自己落入圈套,选择谨慎回避其复杂眼神。
沿楼梯登上楼阁,因底下曲水环绕。
日缕透窗,珠帘高卷,精熠殊甚,好一派绝妙景致。
室内宽敞明亮,置有书架、画案、琴台、茶几等古朴典雅的家具,无一不精。
阮思彦恭请她落座,捧来一整套前朝茶具,又开启漆盒,取出一黄纸包裹的茶团。
阮时意看清茶团镂刻了纯金花纹,知是进贡之物,且为祭祀时才舍得用的珍品,不由得脸色微变。
“放心,此为御赐,”阮思彦解释,“我并非只做杀人放火囚奴的勾当,得圣上恩赏,下赐点珍稀茶团、文房墨宝等,实属常态。难得你来一趟,我趁机饮上两盏解解馋,好过被人查抄了去。”
阮时意听他轻描淡写道出“查抄”二字,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他长指熟练捏碎茶团,以铜碾用力碾茶,眉眼沉静无波。
专注将茶碾成粉末,置汤瓶于风炉,他细细以茶刷扫落茶末,又选了一古兔毫建盏,待水至二沸方协盏,挑茶末,注水调膏,一丝不苟。
眼见迟迟未进入正题,阮时意闷声道“你邀我至此,所谓何事”
阮思彦一边提瓶沿盏壁注入热水,一边右手执筅点击,待七汤过后,茶汤如汹涌乳雾溢盏,方笑答“你何时变得如此没耐性年轻了,也浮躁了”
他将茶盏推至她面前,见她静坐不动,复笑道“姐弟俩聚少离多,我不过想与你品品茶、赏赏画、聊聊天,倒让你拘泥至斯我若有害你之心,一来无须大费周章,二来舍不得毁了这道茶。”
阮时意默然,端起茶盏,浅饮一口。
热茶与唇齿间萦绕馥郁香气,口感细腻柔滑,教人温热入腹,心气平定。
阮思彦自调了一盏,和她对坐而品,扯了些不着边际的话题,如南国阮氏家族近况、画坛上画风的变迁、又问起她变回小姑娘后的身体状况。
阮时意摸不准他所盘算的,简略透露了一点。
品完茶,阮思彦取出一整套万山晴岚图,其中五卷为徐赫新绘顶替,一卷则是他搜刮而来的第四卷。
“我处心积虑搜集全图,确想得魏亲王的复国宝藏,再与人联手建一片城邦”
“与谁联手齐王”阮时意打断他。
“嗯,你猜到了”阮思彦莞尔,“我一心以为,秘密藏在老爷子的诗中。直至发觉你们早把画掉包,我才想到夹层若要拿回去,我还你便是。”
阮时意徐徐展开久违的第四卷。
这是全图笔墨最疏淡的所在。左右两侧为山,中间大片水波及留白,承前启后,将前三段的磅礴大气和第五第六的渺远幽静完美承接。
她边欣赏丈夫三十七年前的手笔,边等待阮思彦谈条件。
然而,对方环视四周;末了,将视线转移她身上,平和且闲适。
她赏画,他赏的是这阁中的一桌一椅,一画一人,一美妙场景。
茶香久久未散,静谧气氛让阮时意越发坐不住。
“捷远,”她将画作一一收好,“那蛊毒怎样才能解”
“哦是那小丫头,听闻她即将当你的孙媳妇,快则一两月,慢则一两年,自会解除。”
阮时意回想秦大夫所言,心下了然。
缄默须臾,她注视他,语重心长劝道“自首吧兴许能稍稍减轻罪责,也不致连累族亲。”
“依照大宣律例,我唯一能连累的,只有你这位徐太夫人,”阮思彦轻笑,“你在外界眼中已病逝,以圣上对徐探微的崇拜、对明礼的重视,岂会真动徐家你若怕受牵连,明日一早,带人去北山忘忧峰,将我及余党拿下即可”
“大势已去,你还折腾什么”
阮思彦朗朗长眸定定凝视她,欲言又止,摇头而笑。
“你若验过晴岚图无损无瑕,便拿回去好生研究;听说师兄受了点伤,替我问句安。”
阮时意微微错愕,终归未再多言。
阮思彦亲自将画匣抱在怀中,缓步送她下楼、离园、上马车,方郑重将晴岚图交还给她。
众目睽睽下,阮时意行了晚辈该有的礼节,淡定从容,滴水不漏。
无人知晓她内心有多矛盾纠结。
阮思彦维持一贯的和颜悦色,宛若诸事未曾生变,他仍是四国七族中最负盛名的花鸟大家,而她仅仅是一位乖巧伶俐的后辈。
车轮滚滚驶向街角,他悠然转身,没再朝她离去的方向多看一眼。
年少时,他目标清晰,唯求将践踏过他尊严的恶徒击倒。
可随年月逝去,心境变迁,他似乎什么都想要,又觉天地间并无值得他所迷恋。
此番惊觉“堂姐”重获新生,且成了玉容花娇的少女,他忽然无从分辨,对她究竟是姐弟情多一点,还是男女爱更多一些。
此疑,无解。
他踱步回兰阁,撩袍坐于琴台前,十指促弦,琴韵抑扬顿挫,时而激昂,时而婉约,如自问自答。
瞒她的事还有不少,譬如她被子女劝说改嫁时,提亲的洪朗然堕马骨折、恭远侯身患疟疾、富商家中失火等等,无一不是他暗中所为。
在他心中,这帮凡夫俗子,不配成为她的夫婿。
此外,还有阻碍徐家兄弟向上攀爬的小诡计,譬如收买府医,助丫鬟慕秋勾引徐明礼,以毁掉徐家和周家的大好婚事;譬如早年让徐明裕各地的生意遇挫。
那时,她屡逼他婚娶,他怒火中烧,决意给徐家一点颜色,并存心等他们落难时施予援手。
但阮时意力挽狂澜,兼之徐明初为扭转徐家局势,毅然远嫁,当上一国之后。
阮思彦见“堂姐”收回改嫁之愿,且没再催他成婚,他才没再干涉。
一晃大半生,往事如云烟。
瑶琴似珠落玉盘,委婉绵密,曲终人自散。
琴声也好,心声也罢,她听不见。
阮时意抱着一大匣子画作回徐府时,神色凝然,难辨悲喜。
听闻徐赫正由徐晟与静影联手运功逼出残毒,她没作打扰,只和徐明礼商量,是否该按照阮思彦的提示,明晨到北山忘忧峰拿人。
母子讨论阮思彦种种匪夷所思的言行,决定继续派人盯着,慎防他跑路,只等明日一举拿下余孽。
下午,徐赫初次祛毒,出了一身大汗,听说妻子已平安携晴岚图归来,心安之余,未及细问,按秦大夫指示,浸泡药浴,更衣而眠。
期间,阮府派人送来三大车物件,说是赠予“徐待诏”和“阮姑娘”的订婚贺礼。
礼单表明是日常用物,但实际上全是珍贵古迹、书册、画卷、册页,还囊括了阮老爷子和阮思彦的心血之作,另有一批珍贵花草,使得全府上下震惊不已。
阮时意隐隐嗅出诀别意味。
如若“阮思彦为地下城城主”的事实直达天听,阮府势必要遭抄家,财产充公。
将心爱之作与珍物数尽交予阮时意,或许是嘱托,是致歉,是剖白。
他们无血缘关系,但确实是亲人。
徐贪睡一觉睡到大晚上,神清气爽,一扫颓靡。
换上干净衣袍,他敲开绣月居院门,听阮时意讲述来因去果,唏嘘慨叹,当即尝试揭开晴岚图的第四段。
他昔年采用的宣纸,分层制作,质量佳,可劈为十数层。
揭画时,他以热水闷烫,外加清水淋洗、洗霉去污、修补全色等数道工序,不得不全神贯注,时时审慎。
当原作从加裱处掀起,久等多时的谜底终于揭晓。
画面背后书有三字冰长峡。
徐赫与阮时意互望,均浮起异样感觉。
对应其余各段,连起来则为古祁城,三百里外,冰长峡,地下河,石龙为记。
事实上,“冰长峡”并非寂寂无名的小地方。
早在三百多年前,宋宣首任女帝的皇夫仍为将帅时,曾率兵与两族联军交锋。
因手下叛变,谎称可抄近道,前锋军被诱至一峭壁间的峡道,遭巨石与毒火夹击,尸首成山,几近全军覆没。
绝境中,他们从该处寻到一条隐秘的地下河道,逃出生天,连夜突袭敌军,解救俘虏,夺敌将首级,为最终胜局奠定根基。
历史如车轮往前滚动,一度赫赫有名的战役成为史书上的寥寥数语。
远在数千里外的祁城毁于战火,冰长峡已不为大宣民众所熟知。
若非阮老爷子将魏亲王的秘密藏在画心,天下间大概无人知晓,对繁华盛世起决定作用的地下河道,藏有进可定天下、退可安民生的秘宝。
阮时意出门前,曾对徐赫撂下一句“回头慢慢算账”。
但去了一趟阮府,和“堂弟”作短暂交流,得回晴岚图,她忽而心绪不宁,无心思考该向徐赫提何种要求。
大局当前,个人私情算得了什么
打赌之事,容后再议。
夜沉如水,山色巍峨连绵,似沉睡蛟龙盘踞。
京城与北山之间,存在长达数里的地下通道。
隐秘,幽深,乃近年新挖,作储备之用,与前朝遗留的地下城并无相通之处,故不易被人发觉。
地下城被朝廷肃清后,阮思彦余下的五百名部众基本匿于此。
他们大多为地下城出生或长大的黑户,对给予生存必须的阮门主心悦诚服;少部分是侠客、武官等年轻英才,受蛊毒影响,对阮思彦死心塌地、唯命是从已久。
纵然光景不再,亦无怨言。
这一夜,阮思彦抵达此处。
一如往常,他风姿儒雅俊逸,面容温润如玉,受众人顶礼膜拜。
深邃眼眸自远而近,扫向密密麻麻、垂首候命的手下,沉厚嗓音绵绵穿透于三丈宽的地道中。
“在吾心中,诸位皆是以一敌百、锐不可当的勇者”
数百人齐声和应“谢门主首肯吾等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阮思彦语气平添凌厉“地下时日今非昔比,敢问诸位,是否勇猛如昔”
“是”坚定话音引发阵阵回响。
“是否拥有足够胆量,披一身伤痕,战死于血泊当中”
“是”
“即便面临被利刃削断臂膀、被锐箭刺穿咽喉、被尖矛戳破肚肠,你们是否九死无悔”
“是”
“请诸位证明给我看,”阮思彦露出浅淡笑意,“黎明之前,我将选出最出类拔萃的一位”
在场众人先是一愣,人群一少年反应极快,瞬即抽刀,劈向身畔同伴。
余人纷纷奋起,霎时间,地道中寒芒炫亮,于灯火下接成无数耀眼光弧,并带动呐喊声、呼痛声与断肢残骸齐飞。
无一人对此决策表示异议。
独自立于台上的阮思彦面不改色,平静观赏众人拼尽全力,挑起一场前所未见的腥风血雨。
头颅滚落,内脏翻出,尸积成山,血流成河,每一个未倒下之人均杀红了眼。
由他一手筹建的地下王城,由他一手豢养或操控的爪牙,于这一夜彻底崩塌消亡,不复存在。
几滴血迹溅到素净道袍上,他不经意皱了皱眉,转而步向出口。
月沉星稀,山风呼啸,长夜将尽。
地道深处传出的打斗声越来越弱,几不可闻。
寂静中,一名浑身染满鲜血的壮年男子以刀作杖,艰难从地底攀登而出。
“门主属下来迟,让您久等了”
阮思彦打量这断了臂膀、伤痕累累的男子,温言赞道“我记得你,姓孟,塞北人士,对吧”
“是,能获门主一丝忆记,属下感激涕零。”
阮思彦略微颔首,翻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此物乃精钢所制,削铁如泥,现赐予你。”
那人粗喘着气,恭敬跪地,叩首而谢。
未料,阮思彦袍袖一挥,寒光闪烁间,匕首直直插在其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