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沉回到自己院子的时候, 院门开着,老神医干枯憔悴的身体孤零零地躺在树下。他蹲下来, 用手指探着他的呼吸,微弱、虚浮,正是将死之态。
自己的卧房中传来衣柜被碰撞的声音。
商沉掀开帘子走进去,木常一身缟素站在他的衣柜前, 扶着桌上的茶杯,头也不回, 淡淡地问“你爹如何”
“全身赤红, 燥热不已,全身血脉即将爆裂。”
木常喃喃自语“果是如此看来还需添上两味压制热气的药物。”
他转过头来, 额头隐隐泛黑,连眸子里都是淡淡黑纹, 默不作声地望着商沉片刻,忽得道“你怀疑是我, 是不是”
商沉闭口不答,紧紧咬着牙。
“我已病入膏肓, 再挣扎也是无用, 早就已经治不得了。” 他的目光掠过窗外树下的老神医, 话语间竟有些语无伦次, “昨夜木歆突然间质问我, 问我在柳叶坞地牢里关着的人是谁,是不是老神医,我便知道定然是你对他说了什么。”
“坞主究竟要做什么”
木常摇摇头“我不知我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他的眉紧紧蹙起, 指扶额心,似乎有些意识不清,调息静了片刻,“我所剩的时日不多,如今能做的只剩下一件事。”
商沉见他的眸子里似有些失常之态,步子也有些缭乱,眼看他掀起帘子往外走,心里不安,紧紧跟上去“坞主身体不适,不如暂且回屋里休息,等好了再说事不迟。”
木常似乎已经听不见他说话,飞落在院中老神医的身边,蹲下来,眸子里逐渐充血。
“坞主”
木常慢慢地从发髻上摘下自己的簪子,长发随之散落,将苍白的脸和赤红的眼显得更是疯狂。商沉见他双手执着簪子高高举起,心中一急,飞身跃起冲上去“坞主”
一股极其猛烈的真气袭来,打在商沉的胸口,顿时全身绞痛,胃里翻腾着一时站不起来。商沉满面都是惧色,失声道“老神医何其无辜,你杀他何用”
木常不答话,簪子直直戳进老人的胸前,目光紧紧地盯着地上的老人。干枯的老人痉挛般地挺直身子,体内的真气四散,忽然间伸出手掌颤颤巍巍地拍在木常的胸前。木常的眸子早已经鲜红,抓着老神医站起,四周凌厉的真气流窜,商沉竟一时间冲不进去。
老人的眸子睁开,老泪纵横,却又怨气难忍,以将死前全身仅剩的气力与木常缠斗。两人像纠缠的旋风般将院中摧得遍地残疮,木常的样子似已经发了疯,一道红光将西墙推倒,扭着从悬崖上掉落下去。商沉急急地追下去,只听见到处都是乱石崩裂之声,两道身影在乱石中时隐时现,不多时只听见一声震天巨响,悬崖峭壁之下回复寂静,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商沉红了眼,在乱石堆中翻着。
四周有慌乱的脚步声和远近不一的呼喊,商沉听不见,直到有人掰着他的肩膀将他转过身来,木歆厉声道“商沉究竟怎么了”
商沉跌坐下来“坞主杀了老神医。”
“什么”
“坞主杀了老神医。” 商沉不知这事究竟还能怎么说,木常杀了老神医,为什么杀,他不知,他根本不比木歆多知道什么。
“你坐着等。” 木歆压着他的肩膀,喉头干哑,“剩下的交给我。”
如今仿若地动刚过,乱石堆积,什么都找不到。柳叶坞和御虚的人陆陆续续地到了,几十个弟子扒着山石,翻找许久,只见一道石缝里慢慢地流出血来。有人惊呼,立刻顺着血迹将石头翻开,先是一阵破碎的脏衣,手臂和腿俱都断裂扭曲,终于巨石掀开,下面压着的正是成了碎片的老神医。
恍惚间又有人喊“这里坞主在这里”
木歆冲上去,一个碾碎一半的身体被人硬生生拖出来,木常的眸子仍是红的,双目睁着,身体却已经支离破碎。
木歆在他的面前蹲下来,单膝跪地,满目盈泪。
商沉不知有多少人在同他说话,也不知来来往往究竟有多少人路过,忽得听到一声悠悠叹气。
他转过脸去,看着不知何时站在身边的老人,哑声道“禅师,你也来了。”
“老衲听说御虚有腐尸临门,前来相助,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老和尚蹲在木常的跟前,看着他赤红的双眼,轻声道,“病入膏肓,木坞主这般模样,只怕早已经藏了许久了。”
木歆咬着牙不出声,从眼角溢出泪来。
“禅师何意,木坞主得了什么病”
“老衲不晓得,看着模样,似乎是心魔入体。”
木歆闻言忽得抓着木常的衣袖,在他浑身是血的衣服里找着,摸了许久却什么都摸不出,在乱石堆中乱翻,在石头下找出一个被血浸湿的蓝皮小本。那蓝皮本子已经七零八散,木歆打开来翻着,眸子里的泪掉落得更快,忽得把那蓝皮本摔在地上。商沉从地上捡起那蓝皮本子,只见里面密密麻麻地画着从未见过的阵法,满篇尽是看不懂的记号和乱语,穿插记载着罕见的草药和药性,可就在那最后的十几页中,却没了别的,每张纸都以发颤的笔写了几个惊心动魄的字杀无赦。
那最后的赦字长长的一笔,虚浮不清,写字的人手早已经不稳。
商沉扶着木歆的肩“歆公子。”
木歆低着头,冷冷硬硬地说“你走吧,我今夜要将家主送回柳叶坞。”
“你保重。”
离开这乱石堆的时候已是恍如隔世,蓝英叫人传话过来,扶铮因与周氏动手,如今重伤在身躺在床上。柳景和几位道长看不得扶铮受伤,也前后出手相助,与周氏闹得两败俱伤。经此一战,御虚道终于还是出了手,终于摆明了要护着素容,周氏进退两难,待要抓人,周萱却拼死护在他身前,动不动就是同归于尽的架势,与周氏僵持不下。
商沉来到素容跟前的时候,柳景和几个道长以包裹之势将素容护在当中,周氏的子弟负伤累累,早已经疲惫不堪。
商沉白天的话像是钟似的敲在他们的心里,周萱就算再傻,当日也看清楚了素容的脸。那天若真是素容要杀她,她真会像现在这般奋不顾身地护着
还是说,真的如商沉所说,另有其人
商沉恭恭敬敬地说“家主,弟子们早已经疲倦,有事明日再说,素容我先带回去了。”
周痕默不作声了片刻“杀人的究竟是不是他,还难以决断。”
“晚辈知道,只是从今以后素容的事便是御虚的事,家主想抓素容,只怕还要看我御虚的几位道长愿不愿意。”
这里站着的道长中不乏商沉的长辈,本不想御虚掺合素容的事,此时听了这话却无人出声。今日扶铮出手,柳景和几个道长就算拼了命也要让他无恙,护着素容已经是大势所趋,他们就算拦着又能如何
以前事不关己,如今真相不明,可周氏将扶铮伤成那样,他们能袖手旁观
连茴望了他片刻“不错,如今御虚逢难,一切暂由商沉做主。从今日起,他说什么,御虚自当前仆后继,义不容辞。”
商沉微微侧过头,紧闭着唇。
连师叔说话倒是快,他不过是想护着素容,这就成了御虚之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