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一眼。
她瞧见那位“口罩不离脸”的神秘人士,分明不曾抬眼看她,却抱着手臂,悄然冲她比了个随意的大拇指。
虽然只是一瞬便收回,漫不经心似的。
但不知为什么。
梁然想,这个人,现在瞧不清表情的脸上,或许曾淡淡笑舒过眼眉吧。
像他昨天离开前时那样,隐忍又内敛的笑着,不易察觉,却温柔弥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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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然同辛文雅抵达淮水一高时,是早上八点整,错过了早读,但好在堪堪赶上那场在大礼堂举办的“双一流大学宣讲”。
她难得看见辛文雅这一贯装得弱不禁风的小白花健步如飞,刚一下车,就扯着自己在校园里狂奔不已,等到礼堂门口,两个人一起扶着膝盖喘得像风箱鼓风现场。
偏偏是,打眼一看,四下无人,这宣讲还冷落得很。
“辛、辛文雅,你急什么啊?!”梁然擦了把汗,“你看这里哪有人听宣讲?快到高考周了,高三都……”
话音未落,便听得身后一阵列队动静,梁然怔怔间回头一看:好家伙,全高三一千多人十五个班排着队往这走呢!
两人赶紧把书包带子一扒拉,急匆匆进去占了个前排的座,期间,梁然还拿着辛文雅的手机给班主任说了下情况,那班主任一向对她犯怵——准确来说,是对梁家人犯怵,没怎么仔细听就满口应下,只让梁然有时间来参加下第七节课的班会。
“大家都很关心你,”电话里,老师声音竭力温和,“尤其是你同桌,天天问我你什么时候来上学。”
同桌?
梁然尝试回忆了一下:貌似是个她连脸都记不清的小胖墩,经常有事没事管自己借橡皮擦和铅笔在本子上写写画画,两个人之间说得最多的,无非是些借与还的问题,那小胖墩怕不是想自己,是想念从来不管他主动要还橡皮擦的冤大头了吧?
“我尽量,”是故,梁然也只是随口搭腔,“谢谢老师,宣讲开始了,不耽误您时间,我挂了。”
挂断电话的同时。
梁然抬眼,看向正前方的礼堂舞台。
喧腾掌声簇拥之中,右手侧的宣讲位上,那个“昨天”还红着脸在夜市摊感谢人的小矮子老四,正不偏不倚站定,向众人微微鞠躬。
她脸色蓦地凝重。
——还真的是他。
而后的所谓宣讲发言,梁然一个字也没能听进去,只是恍恍惚惚,眼睁睁看着蒋老四在台上谈笑风生,从容应对,当真有了种切实的、时空交错般晃神感。
只是,如若她脚下所触这片土地上,真的曾记录过池戬在人生中最后一段时间所经历过的一切,那她……真的很好奇,眼前这个变化颇大,好像一夜之间长成个成熟大人的蒋老四,是不是也知道哪怕一点底细呢?
如果说在经历夜市前那一夜,梁然能够想出无数个理由来解释几个所谓兄弟的沉默,那么经过那一夜之后,亲身见证了蒋老四发自内心对池戬的感谢之后,她实在无法说服自己,为什么台上的蒋老四甚至在谈及七中时,谈及自己的青春时,表情丝毫没有半分变色。
为什么在0203案件调查中沉默不发声?因为这个时空的池戬去过一年少管所,几人的感情有所冷淡?
如果不是这样浅薄的理由,那他有没有参与过案情,沉默是为了自保,还是真的一无所知?——
“那个,你好,我是高三2班的秦璐,学长你好。”
不知不觉,却到了提问的环节,后排有个女孩接起话筒起身,大方发问:“我知道,学长你毕业于虞山七中,但七中年年都是我们f市重本率倒数前三,当然,这几年最出名的,也就只有你一个全市状元、全省前三,总的升学率还是倒数。”
女孩话音清脆悦耳,问的问题却尖刻不已,梁然霎时间神思回笼,一时之间,也听得面露诧异。
“不仅这样,听说七中整个的学风也不行,前段时间,还有个出了名的灭门凶案,不知道学长你在大学里有没有听说过……凶手也是毕业于七中,可想而知七中的整体环境。我想问,这对学长你来说有什么影响呢?怎样在恶劣的环境里保持良好的心态?”
不像是问题,倒像是刁难了。
一语落地,满室哗然。
梁然的第一反应却不是去看那女孩,而是定定望向蒋成杰。
“……”
他沉默片刻,脸上笑意未褪。
末了,这个常被一群兄弟戏称为矮个儿的蒋老四,抬眼时满面回忆与憧憬,一字一顿:“你问的问题很好。但其实我在七中,看到过很多人和事。我从不觉得,在七中的经历是一句‘糟糕的环境’能够概括的。”
“在那里,我有一群很好很好的朋友。他们或许不怎么擅长做题,不会学习,可每个人的闪光点,都足以弥补那些大众眼光中拙劣的缺点。
在他们面前,我是一粒很小很小的沙砾,我也愿意当一片不起眼的绿叶,但当我的朋友需要我的时候,我会努力的,变得很强大很强大,为了有一天,当他们重新出现在我眼前,我可以骄傲的说,‘我没有辜负你们的期望’,我们会再凝聚成一团,会高举杯盏,谈天说地地聊起梦想——啊,对不起,有点偏题了。你问我的第二个问题是‘怎样在恶劣的环境里保持心态’是吗?我的回答其实只有一句话。”
“寻找人生中的路标和远处的光芒,在什么年纪都不晚,找到了,就不会再害怕。”
说话间,他缓缓弯腰鞠躬,“我很荣幸,在七中,我找到了。”
霎时间,大礼堂那悬顶吊灯忽而闪烁数下。
梁然仰头,痴痴看着那灯光许久,猛一眨眼,恍惚竟又看见某道撕裂般豁口,一瞬即逝。
她拽住一旁听呆了的辛文雅,手指收紧,紧攥不放。
“然……”
“辛文雅,手机借给我。”
话音刚落,她来不及接住对方递来的手机,心脏却先一步开始绞痛,前所未有的抽搐感和四面八方奔涌而来的空间挤压——
【呲。】
嗯?
【砰。】
撕裂声不复存在,一声钝响,已经逐渐熟悉的“时空穿梭流程”就此中止。
可霎时间,四周的一切都安静下来,所有人的动作齐齐僵在原地……
她猛地回头。
隔着长长走廊,礼堂入口处,匆匆赶来的男人衣袂翻飞,扶住墙壁的纤长五指微微发颤。
她与他对视,对方双眼猩红,有如饮血。
“停下!……别在这里。”
良久,却是他先开了口,话音沉沉,一字一顿。
分明相隔甚远,音量也压低,依旧准确地传进她耳中。
一声下去,从高空灯架上逼近她的时空裂缝登时被喝退数米。
这个人确凿无疑地拥有某种能力,可又竭力不在她面前表露出压迫性,一时之间,叫人看不分明他的态度。
“什、什么意思?”是故,她眉心微蹙,局促间匆忙起身,面向人,“你指……那些裂缝吗?可我控制不了,我一直都很……”
很被动。
甚至还没搞清楚这个穿越时空的机制到底是怎么回事。
“……”
而他沉默着,只一步一步,走到她身边。
继而微微躬身,扶住她肩膀。
斟酌措辞许久,才温声说:“你的能力很特别。”
“越少人知道,对你越安全,哪怕时空裂缝主动出现,你也要保证在四下无人并且足够安全的地方进行穿越,否则……”
口罩遮盖之外,他的眉心忽而紧蹙,闷哼一声,却依旧紧咬牙关,“否则,它就不仅属于你,而是属于一些居心叵测的研究者。”
“比如?”
“不需要比如,操控‘时空’,对于每一个心智健全的人来说,都很有吸引力。”
梁然默然片刻。
“所以,你要带我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她指了指男人背后,那个突然急速扩大并重新靠近的时空裂缝,“那我们走吧——它好像在催我走了。”
“……”
“我有个很重要的……朋友,他叫池戬,他在时空的另一边等我。”
说话间,她反手握住男人覆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背起书包,拽着人就要走,“我们可以去后门那……”
转身时,少女黑发飞旋,却倏尔被人轻轻一拽,顿了脚步。
“嗯?”
她扭过头来,“怎,怎么了?”
搞半天,你不是来帮人的?
男人没有应和她的疑惑,只话音一转,仿佛下定极大的决心。
“比起躲,我给你第二个选择。你可以选择做个平凡的人——我会帮你补上这个裂缝。”
梁然一怔。
而男人松开她的手,右手霍然后伸,五指弯曲,控住那愈发接近的时空裂缝。
滋滋作响的电流声在他指尖爆发又凝聚,却始终无法脱离。
而他轻声说:“改变是需要代价的。梁然,如果你的……朋友知道,他也会告诉你,不要再去了。”
“……”
的确。
这好像正是最初她想要做的:撇清自己,不要乱蹚浑水,最好快点回来,永不“回去”。
可一切是从哪里发生改变的呢?
是好奇心?是不甘心?又或是时空的那一端,榕树树梢、他垂眼时的笑,是甜甜的草莓冰淇淋和约定与告别,是拳场里血肉淋漓却温声的安慰,是那杯被交换的橙汁?
有些事从一开始就看得到结局。
但她不想让曾经在自己人生中耀眼的星星,陨落在命运的围追堵截中,被按倒在那个雨夜。
如果只有自己有修正他命运能力的话。
她想——
那就自作主张,赌一把吧!
几乎在这下定决心的瞬间。
她仰头看人,白瓷般清丽小脸,忽而冲人粲然一笑。
下一秒,猛地一猫腰,趁他被这一笑看呆、面露迟疑之际,迅捷躬身,飞也似地钻进了他身后的时空裂缝中!
“剩下的就拜托你了!”徒留最后一句,和身体沉沉落地的钝响一道响起,“谢了,我会安全回来的!”
他扭头。
时空缝隙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只有倒在地上,看似沉沉昏睡过去的少女。
沉默半晌。
末了,终究还是轻叹一声,他弯腰将人抱起,一步一步,径直走向礼堂出口。
凡他走过的地方,一切喧腾重归,鲜活面孔复又重现,却似乎人人都没有注意到他的踪迹。
就连身边少了个人、左右四顾找着梁然的辛文雅,也像个睁眼瞎似的,任由他抱着人从眼前走过。
在这静默与喧哗交错的当口。
恍惚间,男人几乎能想起时空那头的画面,看见她笨拙地跌出时空缝隙,看见她与“她的朋友”重逢在榕树下——
甚至听见“那位朋友”擂鼓般心跳,是人生头一遭。
真奇怪。
他分明不想让她再回到过去,却也难得一次,觉得自己这想法实在太过残忍。
“能看见你,”他轻声说,“……毕竟,能看见你,那时候的我,得多高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