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世纪的阿汀是昨晚穿来的。
彼时的林雪春坐在床头,反反复复地数着钱。分分角角的一大叠,合计起来三十块不到。
阿汀偷偷掀开半点眼皮,看着林雪春憔悴的面庞,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真正的阿汀已经不在了。
后半夜,林雪春抹起眼泪,低声说着妈妈对不住你,家里没有多的钱给你看病,也没有住在城里的亲戚。
但咱们人穷什么不穷的,你得争口气,好好读书,考上好高中,别叫旁人看咱们家的笑话……呸呸呸,不说这个,你把身体养好就行,不然妈也活不了。
听到这里,阿汀眼睛热热的。
外公常常说,就算他去世了,也会在天上保佑他的小阿汀,一生平安喜乐,不受疾苦。那么这次穿书,是不是外公怕她孤苦无依,冥冥中对她的保佑呢
阿汀想了很久,做出一个郑重的决定:
她要忘记出身于中医世家的阿汀,好好做乡下阿汀。要努力活着,努力孝敬新的爸妈。
“阿汀。”
一声叫唤拉回思绪。
面前重重放下一个瓷碗,林雪春在面前坐下,“十几岁的大姑娘了,不要光图着玩。把书念好了,以后去城里上大学,想怎么打扮就这么打扮,知不知道!”
阿汀乖顺地点点头。
没过多久,宋于秋扛着担子走进屋。
他就是阿汀的爸爸,小麦色皮肤,又高又瘦,却驼着背,很沉默寡言的模样。
林雪春拿胳膊肘推推阿汀,“叫你爸吃饭。”
阿汀乖乖地叫道:“爸爸吃饭。”
宋于秋放下担子,剥了两个大红薯放在铁碗里,捣碎,默不作声地吃起来。夫妻两个拉着脸,谁都不和谁说话。
林雪春更是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把荷包蛋摆在女儿面前。
阿汀对八四年一无所知,但看看爸妈吃红薯配豆腐,再低头看看自己的白粥鸡蛋,瞬间反应过来:原来自己是家里伙食最好的那个。
阿汀低着头,细密柔软的睫毛盖下来。
她想了想,无声将荷包蛋分成两大块,分别夹到爸妈的碗里去。
“昨天中午少你一个鸡蛋,吵得天翻地覆的。今天又不吃了”林春雪下意识以为,女儿又想吃肉。算计着家里那点钱和票,她凶道:“排骨贵得很,等你哥回来再说。”
阿汀捧着碗挡住脸,两只眼睛莹莹亮亮,轻轻地说:“我不喜欢吃排骨了。”
她喜欢吃清淡果蔬的。
“胡说八道。赶紧把鸡蛋给我吃干净,明天再给你买排骨。”林雪春不容分说地夹起鸡蛋,摁回她的碗里。
宋于秋没说话,只是静静荷包蛋放回盘子里。沉稳的眼神看着她,意思就是:你自己吃。
阿汀忽然想起,外公也是这样的。
总是乐呵呵地拒绝鸡鸭鱼肉,把最好最贵的东西留给她吃。即使四处躲债,他依旧笑道:再苦再累不能饿着我们小阿汀,外公明天给你做个红烧鲤鱼,再来个山药筒骨汤怎么样
只是这样好的外公,已经没有了。
小姑娘低下头,静悄悄吃完一顿饭。
饭后宋于秋卷起裤腿,挑上担子便往外走。林春雪盯他的背影,不满地咕哝几句,而后带上大草帽,也要下田。
走到门边,衣角被轻轻地拉住。
回头望见一双清澈的黑眼睛,听到闺女温温软软地问:妈妈,我要干什么呀。有个刹那,她觉得不是自己在做梦,就是女儿脑袋坏了。
懒丫头竟然讨活干,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不过没时间多问,林雪春丢下一句‘好好学习,中午自己弄点东西吃’,匆匆忙忙走掉。
阿汀被独自留下,把碗筷收拾掉,还想把房屋打扫干净。
她在角落里头找到半条破抹布,像无头苍蝇似的傻乎乎转了两圈,没有找到司空见惯的水龙头。
八十年代用井水的呀。
后知后觉想起这么回事。
走出门,不远处果然有一口井。
阿汀趴在井口张望,脑筋转呀转的,正琢磨着怎么打水,忽然听到旁边有动静。
偏头望去,一个短发的女孩子踩着石头,在一扇空窗前探头探脑,好像在找寻什么。
没找到。
她拍拍手掌跳下来,转身看到阿汀,吊起眉毛哼了一声。
面前共有三间房屋。短发女孩撒腿跑进最左边的屋子里。
阿汀家住在最右边,靠河背山。
老瓦房的隔音效果差,昨天夜里,隔壁女人的哭骂声穿透墙壁,吵得人睡不着觉。
当时林雪春气到拍墙,还叫道:作死的寡妇婆,白天笑嘻嘻像个傻子,半夜打起儿子真狠心。养只阿猫阿狗都没你这样的,成天锁在屋子里,喂发馊的骨头。
对方不理,折腾到天明方肯罢休。
外公说过,万事万物皆有因果,虐待儿女的父母,种下坏因,迟早迎来恶的果。
但被虐待的小孩会怎么样
外公没说。
天空中浓聚出阴沉沉的云,缓缓遮挡住太阳。日光一寸寸地消失,阿汀难得好奇,往那间沉寂而破败的屋子走去。
一步一步的,仿佛走进阴暗里去。
她学着刚才的女孩,踩上凹凸不平的石块。
此时乌云遮天蔽日,阿汀踮起脚尖,目光穿越过乱七八糟的堆积物,看见一团比黑夜更漆黑的东西。
不自觉地屏息凝神,静静看着。
直到天上的云被风吹开,明亮的光线落在头顶,阿汀总算看清楚了。
水泥地上伏着瘦骨嶙峋的人;
他有双猫一样诡谲的琥珀色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