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高架桥后,甘砂足足开了一个小时,一路沿着国道往西走。等甘砂以为游征睡着时,后头沉哑的男声忽然冒出来:“前面一百米左拐进村门。”
离开城区和县城已久,这一段国道没有路灯,路也不太好走,部分地方呈现开裂状,加上面包车防震效果差强人意,甘砂一路颠簸过来,像坛子里面过盐的盐津橄榄。
甘砂终于忍不住嘀咕:“你家到底在哪,怎么越走越偏”
游征歪在座椅上,脑袋随着车子微微晃动,患肢那条腿已经感觉不到热流了,疼痛已然让之麻木。
他没有正面回答:“放心吧,不会拐了你的。”
甘砂冷笑,方向盘左打,拐进高耸的三门四柱红色琉璃瓦顶的牌楼门,顶头牌匾写着三个大字:十里村。
甘砂以前没来过这县城,这村庄更是闻所未闻。
她警觉起来:“你主业是干什么的”
游征头往后仰,困顿地说:“务农。”
甘砂下意识往后视镜望去,光线昏暗,分辨不吃他表情是否真诚。然而即使在日光之下,也不见得能猜知游征的真情实意。
但电光火石之间甘砂想到点不好的东西,游征对抢劫的金额和目的三缄其口,说不定其中还有更深的缘由。对方底细和目的甘砂一概不知,同意合作也不过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水到渠成。
甘砂目视远方夜色里青山的轮廓,有种进了土匪寨的错觉。而这荒山野岭的,最适合种植秘密毒物了。
进了村得靠游征指路。将近夜晚十点的村庄大部分已进入沉睡,加上夜里视物不便,无法准确判断村子的情况,只从水泥路两旁房屋新旧猜测是个发展得还可以的村子。
大概得走到了不能再走的地方,出现一扇对开的红漆铁门,里面似乎是个院子。院子里忽然传来犬吠,不远处其他人家里的也对歌似的此起彼伏。
门后有人走近,门缝人影依稀可见,犬吠声也停歇下来。
铁门开锁的粗糙摩擦声后,吱呀一下门从里拉开。
戴克把门推向两边,示意他们进来。
“姐。”图图从旁边跑了出来,后面紧跟着aj和白俊飞。
甘砂按戴克的指示,停到门边的停车棚里,那辆minicooper已经停在旁边,泡沫大部分被吹去,留下蜘蛛网一样密密麻麻的灰痕。
甘砂下车拉开后座门,游征那条缠着绑带的患肢先映入眼帘,她不自觉皱了皱眉头。
血液已经渗出,暗红的一个圆足有鸡蛋大,不知是否光线原因,中心的红色似乎还湿润着。
“找个地方换纱布。”甘砂干脆地说,伸手要去扶游征下来。
游征第一次下车要被一个女人双手接着,觉得有点微妙,但甘砂堵在门口,也不好叫人起开。大概在她眼里,病患还是无性别的吧。
甘砂双手扶住他伸来的右手肘,男人肌肉和骨骼硬邦邦的,只不过前者稍有温柔的弹性。白俊飞站到另一边,扶稳他左臂。
游征边下来边嘀咕:“你们这大张旗鼓的,又不是半身不遂,是不是还得拿担架抬我”
站到地上那一刻,他不着痕迹从甘砂那抽回手,挂在白俊飞身上一拐一瘸往屋里走。
甘砂错愕地缩缩手指,回头钻车里拎出两只双肩包,大力把车门阖上,轨道摩擦声和门缝碰撞声似乎把停车棚旁芒果树上震得簌簌抖动,几颗饱满的大芒果摇摇欲坠。
图图望着游征走过,挪到甘砂身旁,“姐,你没事吧”
看到她又想起“百亩仓库”,甘砂一时五味陈杂,不晓得如何开口,索性先按下不提,扶了扶她的背:“也先进去吧。”
院里都铺了水泥地,一栋五层高的农家小楼矗立在夜色里。
甘砂和图图最后进了屋,游征被安置到客厅的实木沙发上,患肢搁到白俊飞搬来的脚蹬。
甘砂略作打量,客厅布置虽简约,但每一件家具家电都颇有质感和讲究,看得出价格不菲。屋里一角还供奉着财神爷,神龛里亮着红色的led灯烛。如果这只是“狡兔三窟”的随便一洞,那游征这人的底细怕是深不可测。
她把两个双肩包堆到茶几上,从聚落镇那个掏出诊所带回的消毒和包扎用品,一样一样摆到茶几上。
“东西在这。”然后一副束手旁观的模样。
游征两手撑在沙发上,下巴一挑,“难道还要我自己动手”
当然不是。
白俊飞刚要去拿那瓶苯扎氯铵,手到半路忽然僵住,在小凳上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兀自成了这对逃难鸳鸯的夹心馅。
戴克轻轻踢他凳脚,朝站甘砂身边的aj和图图说:“我带你们上今晚要住的地方吧。”
白俊飞抓住救命稻草,顺势站起来,说:“哎对,妹子忙活一晚也累了吧,带你上去休息。”
甘砂垂下眼,轻声跟图图说:“你先去吧。”
图图只能应下,一步三回头,跟在白俊飞后面上楼。
偌大的客厅只剩下甘砂和游征。
游征说:“愣着干什么,我疼啊。”
甘砂坐到白俊飞坐过的小凳上,拿茶几上的湿巾擦了手,用酒精消毒,再去揭他腿上的纱布。她目光专注,模样认真,好似修复师虔诚地端详瓷器上的裂纹。
伤口渗出的血模糊了紫色的粘合胶,如龟裂土地下涌出的暗流。甘砂蘸了消毒棉,小心翼翼开始清洗,一圈又一圈,微凉的液体刺进伤口,蛰疼得游征小腿颤了颤。
甘砂眼疾手快用另一只手压住他的膝盖,游征反射性要顶开,膝盖骨磨在她的手心,甘砂用力压下上去了。
甘砂抬头瞪了他一眼,眼角的红蝎尾妖冶如旧,“你规矩点!”
“噢。”游征轻叹。
“……”
温柔而微妙的叹息吹得甘砂耳朵有点热,很轻很细,甚至如呻=吟似的。
甘砂没再抬头。
游征果然不再动了,垂眼盯着甘砂给那段结实的山药清洗、包扎。
两人都没说话,楼上也毫无动静。安安静静的黑夜似乎只剩下虫鸣、蛙叫和他们的呼吸。
不对,还有手指敲击木头的声音。
甘砂略略抬头,游征两手垂在身侧,修长的十指正在沙发上欢快地弹钢琴。
完工后甘砂直起腰,“好了。”
游征左右看了几眼,像观察裤子上被缝好的破洞,赞许道:“手法还挺漂亮,谢了。”
甘砂心情莫名好转,“不客气,我们是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