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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034

记忆里,英国总是在下雨。

大概是四岁的时候,妈妈去世了。那也是个下雨天,男人们把她装在木箱里抬走时,她就站在狭小破旧的房间角落里看着。

看着那个箱子被人们抬着,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后来她在房东家住了两个月。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妈妈给父亲写了信,请求他接手他们一时贪欢的后果。小孩子是很烦人的,那么小的小孩子更是烦人,但她不一样。每天早上,她穿好衣服,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有人问她什么,她就睁着茫然的眼睛看他们,除了点头摇头很少说话。

不去问什么是天堂,不去问自己还要在这里住多久,不去问为什么妈妈再也不回来了。

不问就可以当做不知道了。

她不怎么记得那段时间是怎么过去的,但是因为她不哭不闹,安静得让人心疼,似乎大人都挺可怜她,对她还算照顾,并没有着急把她送去孤儿院。

所以两个月后,她等到了父亲派来接她的仆人。

人幼时的记忆总是格外模糊,不可能清晰地记得每一件事情的发展,最后保留下来的更多的反而是一些奇怪的细节。这大概是她后来那么久都没有意识到时代错乱的原因。

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出生在十九世纪。

从美国到英国航行漫长得让人昏昏欲睡,再加上小孩子本来就贪睡,对于那段旅程她印象不深,能记得的就是那种奇怪的细节,乐队指挥衬衣领口的绣花,黑色手杖狐狸形状的杖首,走廊尽头的中国瓷器。

下船的那头,她睡得迷迷糊糊,只记得颠簸,颠簸,还有颠簸,等有人晃着她的肩膀提醒她到了的时候,她才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滚下马车,抬起头去看不远处的那个男人。

“这是你的父亲。”陪伴了她一路的仆人低声说,“莱恩先生。”

她不太懂,妈妈没和她说过这个,但她还记得要乖,于是顺从地小步走过去,怯生生地喊道:“父亲。”

她的父亲没说话,只是挑了下眉,抬起握在手中的手杖。

手杖杖首轻轻顶了顶她的下颌,她不得不抬起头,让他看清自己的脸,同时偷偷打量父亲的表情。

他看起来神情莫测,她分辨不出他的情绪,只是本能地感觉他并不期待自己的到来。

要更乖一点。她想。

“跟上。”

父亲没有表演一出父女情深的意思,措辞也足够简洁,并不因为她是他的女儿而委婉。她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走进了那座巍峨优美的古堡。

在穿过几道门后,最后一扇门在她面前打开,父亲大步走进房间,在沙发边站定,弯下腰。

他的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玛丽,我回来了。”

沙发上的女人轻笑一声,父亲的表情又柔和了几分,他低下头,和她缠绵接吻,他们的吻热烈而克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一时之间,没有人想起她还站在门边。

片刻后,他们分开,女人发出轻柔的喟叹,从沙发上站起身,望向门的方向,看见小小的她局促地攥着裙角,不知道该不该进来,美丽的脸上缓缓绽放出一个惊喜的笑容:“查尔斯,这是什么你给我的圣诞礼物吗”

她的美像是被诸神亲吻过,只是轻轻一笑都让人移不开视线,深蓝色的眼眸里笑意盈盈,仿佛藏着浩瀚如海的星光。

“……”

她被对方的美丽震慑得说不出话。

“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孩子。”父亲低声说,并没有看她一眼,“想要吗”

女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笑容越来越大:“当然,她真可爱,不是吗”

她伸出一只纤细的手:“到这边来,小小鸟。”

父亲这才在进这个房间后第一次将目光分给她,依旧吝啬言辞,用的也是命令式的口吻:“这是你的母亲。”

“……母亲。”她说。

她慢慢走向她名义上的母亲,对方似乎并不在意她的称呼,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神情很是奇异,那双漂亮的眼眸睁得圆圆的,像是捕食前的猫。

她还没有走到母亲身边,母亲忽地一把捞过她,她猝不及防地扑倒在母亲的怀里,就立刻被紧紧抱住,她感觉到滑腻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瘦削的脊背,指尖若有若无地在她的腰窝划圈,让她忍不住战栗。

察觉到她的颤抖,母亲轻笑一声,用她柔柔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

“我的小小鸟,你真美。”

从那天起,她有了一个新家。

他们没有问她的名字,没问她是叫丽兹还是贝蒂,不关心她是不是还以为自己是莉塞特?布朗。

她不知道该不该在意这个,没有人告诉她这个,仆人们总是避开她的视线,父亲从来当做看不见她,母亲则只会笑着把她拥入怀中,喊她“小小鸟”,心满意足得像是她真的是她的小小鸟。

她所能知道的是,母亲很爱她。

在父亲不在时,她穿着不及膝盖的羽毛纱裙,赤着脚站在一尘不染的楼梯上,花瓣似的脚趾甲被染成蔷薇的颜色,沉重而华美的珠宝压在她的额发上。

母亲为她编辫子,给她扣上铃铛,替她披上薄纱,然后着迷地盯着她的眼睛,在她惴惴不安的眼神里亲吻她的眉心。

她亲吻她的眼睛,亲吻她的掌心,亲吻她的肩窝,亲吻她的后颈。

“我的小小鸟。”母亲发出甜蜜的叹息。

她总是觉得哪里不对,挣扎着想要脱掉那些奇怪的装饰,但母亲握住她的手腕,扑朔着浓密的睫毛,贴在她的唇边笑着问:“怎么了”

然后她就忘记了那些异常。

她名义上的母亲有着惊艳的美貌,哪怕是懵懂无知不理解美的年龄,也依然会为那容光所倾倒。

母亲和她的妈妈不一样。她不记得妈妈的样貌,能记得的只有她指间夹着的香烟和红唇间吐出的氤氲烟雾,而母亲则是优雅的,在她不理解优雅这个词的意思的时候,母亲就是它的代名词,并且一直没改变过。

这样美丽的存在,会垂怜自己。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珍惜母亲对她的每一次触碰,一心一意地对她言听计从,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真正意识一切出了问题,是在父亲的葬礼上。

“我的小小鸟。”

说这个称呼时,母亲唇边浮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说不出是怜悯还是温柔。

那天晚上,她做了个梦,梦里是白天的葬礼,她看着自己站在母亲投下的阴影里,荆棘的锁链桎梏在她的足踝上。

乌鸦的影子落进母亲的眼睛里,她望着自己的眼神像是餍足的猫,穿着的黑色长裙又像是渡鸦的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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