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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婉娘

那个说话的妇女走出了院落,接着有人在屋中说:“红鸾,还是向暗狼赴桑说你愿意留下来。”屋里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一个女子从房子里走出来,也出了院子。

仔细聆听审视了周围,沈汶从房顶跳下,如一片叶子落在了地上,她慢慢地走到门边,从虚掩的门缝间往里看。这间屋中除了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外,就没有了别的家具。桌子上有一盏灯,还有叠在一起的几个盘子。地上正直挺挺地跪着一个女孩子,该才有十来岁。

她的膝盖跪在竖起的铁锥间,铁锥有一尺高,这个女孩子不能坐下,也不能挪开,只能这么直着跪着。她头顶着一个盘子,双手被绑在身后,脚上还有铁链拴着。沈汶心说难怪她们可以放心地走开,门都不用锁。

沈汶微开了些门,自己还站在阴影里。屋内的女孩子没有动,眼睛看着地,没有抬起。沈汶轻声问:“你原来叫什么名字”她怀疑这就是她要找的那个女子。

女孩子眼皮颤动,微抬眼,身子脖子都不动,转动眼珠往这边看来。微弱的烛火下,她的眸光流溢,丽质天成,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沈汶觉得自己找到人了。

沈汶在暗影里,女孩子看不清她,等了一会儿,问道:“你是谁”她的声音有些哑,可音调婉转,平白有种动人的韵味。

沈汶答道:“过路的。”

沈汶才七岁,语气再老练,也难掩女童稚嫩的嗓音。女孩子又垂了眼睛,无精打采地小声说:“你还是快走吧,这不是好地方。”

沈汶心想就是为了你这句话,你就不是我要找的人我也会救你了,接着问道:“我如果以后救你出了这里,你能给我当丫鬟吗”

女孩子没说话,沈汶看她这个倔强的样子,忙又说:“丫鬟只是名字啦,不然我就是救你出去了,你又能去哪里”

女孩子的眼睛里流下了一行泪,带了哽咽的语气说:“小妹妹,多谢你。你快走吧,一会儿有人来了你就会遭殃了。”

沈汶总是自己哭,还很少看别人哭,忙安慰道: “我知道当丫鬟委屈了你,你别哭,我把你当成姐妹,你先跟着我,等我日后长大了,能做主了,肯定让你脱了奴籍……”

女孩子的眼泪流得更多了,慢慢地平定了呼吸才说道:“小妹妹,如果你能救了我的母亲和弟弟,不要说我可以为你为奴为仆,就是当牛做马,我都愿意。若是我不能脱身,那我一定尽快了结此世,好用来生还报你!”

她说的如此悲惨,沈汶忙说:“你别这么说,我只是想找个给我帮忙的人,没想要你一辈子,更别说你的命了。咱们说好十年行不行十年,你对我忠心,别背叛我。”

人还没逃出去呢,说这些有什么用女孩子现在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傻子,白感动半天,眼泪没了,咬了下嘴唇,叹了口气,小声说:“小妹妹,这么晚了,你家里人大概在找你呢。”

沈汶也叹了口气:“看来你不答应,没办法,我会救你的,谁让我喜欢你这个人呢……”童声童音,可偏老气横秋的语气。

女孩子差点笑出来,忙梗住脖子,极缓慢地扭脸,可还是看不到暗影里的沈汶,她放慢了语气说:“小妹妹,多谢你,你记着,我叫苏婉娘,不是什么红鸾绿鸾。我苏家,男不为仆,女不为妾,就是死,也不能失了气节和清白,这是我父亲说的。他去世了,我就更不敢忘了。小妹妹,你快走吧,别再到这里来了。”万一这个孩子是那些人送来试探她的,她还是如以前一样。

沈汶高兴:这正是她要找的人!她语气里就带出来了快乐:“你平常住在哪间房不是睡在这里吧”

女孩子愣住,对沈汶这种快跃不解,有些迟疑地说:“我住在这西边院子的北房里。”

沈汶点头:“那我先走了,过些日子我来告诉你怎么办。这些天你可别受伤,你别这么和她们硬顶着,得先缓缓。我来救你时,你要能跑动才行。”说完就走,黑影一闪上了檐壁,毫无声息。屋子里的女孩子不知该有希望还是该无视这次谈话,一时怅然若失。

沈汶轻松地往侯府奔去,心中为自己花了这么多天终于找到人了而高兴。

苏婉娘,前世京城的首席花魁,生在一个官宦之家。她父亲为户部之金部主事,苏婉娘从小貌美聪颖,得父母钟爱,琴棋书画地养在深闺。这年的春天,她的父亲因被参贪污而入狱,她的母亲一病不起,她的弟弟才四岁,年纪将满十岁的苏婉娘接了家事,马上变卖家产为父亲斡旋,可不到一月,案子未断她的父亲就死在了狱中,接着家产被抄没,全家被赶到了街上。

父亲的家族在南方,高堂已然过世,其他的亲戚匆忙间连个送信的都找不到。苏婉娘的母亲潘氏本是个小官的女儿,她抱病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可娘家怕受连累,影响官途,连门都不敢让他们进。无奈,母女两人卖了头上的首饰,租了一间小房,苏婉娘的母亲病势更重,苏婉娘靠着针黹维持生计。

勉强过了两个月,苏婉娘一次上街买药时,被万花楼的老鸨看见了背影,就跟踪了一路,找到了家里。一见面,老鸨就说她天生禀异,身段风流,持意要买了她。苏婉娘自然不肯,可老鸨次日就带了人到了她家,当面强按了手印,把几两银子扔给了她躺在床上的潘氏,硬抢了她。

入了万花楼后,苏婉娘死活不从,逃跑了多次都被抓了回来。这年的秋天,潘氏病得更重,苏婉娘逃回见了躺在床上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再被抓回来时,就从了老鸨,只有一个要求,让她每月支了钱赡养家人。老鸨同意了,毕竟,每月两贯钱对于夜入千金的万花楼算不上什么。

苏婉娘有了钱就找人给父亲的亲戚送信,想让他们来人接走弟弟,还雇了一个妇人照顾母亲和弟弟。被雇的妇人大包大揽地许了好话,但实际上却嫌潘氏起不来床,拉撒很难伺候,四岁的孩子也帮不上什么忙,心里非常不耐。苏婉娘每每让人送了钱,中间的人层层抽了成儿,到了那个妇人手里的也不算多,她就更不上心。

这年秋天,潘氏病死,入冬时,苏婉娘的弟弟染了伤寒,那个妇人不请郎中,小孩子烧了几天就死了。可恨的是那个妇人为了继续拿钱,竟然不告诉苏婉娘,只让人把死者胡乱地葬在了郊外。

到了新年之际,苏婉娘求了老鸨,终于能回家一次。她到了家门前,那个妇人隔窗见了,就从后窗跑了。苏婉娘敲门不开,心中慌乱,找到邻居,才知道母亲和弟弟早就过世,而她还月月地付着钱给那个间接害死了他们的人。苏婉娘当场就疯了,砸开房门,扑进屋中,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痛哭失声。

后来,万花楼的人找来了,苏婉娘哭闹着抱了母亲和弟弟的遗物不想回去,但是她用了万花楼的钱,告到官中都无礼,自然又被扯了回去。她再次天天折腾,不想学艺。不久,她父亲的亲属到了京城,找到了苏婉娘,痛斥她自甘堕落不孝母不护弟,为苏家祖上丢脸,告诉她会被从族谱上除名。

苏婉娘这次没有哭闹,重新开始学艺,只是请求老鸨:她从此不用艺名,用她的真名。女子入了风尘,都唯恐会辱及先人,哪里有用真名的老鸨认为是苏婉娘恨苏家要将她除谱,以此报复苏家。老鸨才不管这些,只要苏婉娘听话,加上她的真名也不错,就同意了。

从此,苏婉娘苦学技艺,三年后,以能歌善舞而名,加之她貌美无匹,眼眸灼人,一曲歌舞,能让人如痴如醉,不知故里。曾经有“婉娘一舞,十街九空”之说。十五岁时,她夺得京城花魁之名。万花楼为了竞卖她清倌人的初夜,安排了昂贵的歌舞之夜,苏婉娘将连舞带唱,尽显其艳夺群芳的风采。这次晚宴成了富贵风流的象征,连太子都慕名微服而来,被安排在了前排。

这一夜,苏婉娘一曲歌一曲舞,让人们见识了只应天上有的绝美舞姿和动人心弦的歌声。她几次在太子的席前下腰弄姿,让人们以为她定是对太子有意。老鸨也非常满意,她告诉了苏婉娘要多讨好太子,苏婉娘真的听话了,这些年的培养终于有了回报。

歌舞的-高--潮,苏婉娘身着五彩纱裙在香雾缭绕里飞速旋转,她手臂上的玉环叮当脆响,脚下是层层被她的舞裙旋风荡起的鲜花,她仿佛是仙女在万花中翩然徘徊。

正当人们心醉神迷之际,苏婉娘携着一道亮光直扑太子。她虽然动作迅速,但毕竟是个舞者,没有功夫,太子身边的护卫用刀鞘一挡,她就失了准头。太子侧身一避,苏婉娘的刀锋只划伤了太子的上臂。

几个人把苏婉娘压在地上,一片混乱中,苏婉娘喘息着尖声叫骂,她的声音清脆锐利,似能断金石。她说太子指使人诬陷她的父亲,再于狱中杀人,然后大声拜谢了老鸨的养育之恩,说深憾今生无以为报。她受过训练,吐字清晰迅速,几句话后就咬舌自尽,护卫都没来得及堵她的嘴。

太子大怒,命人立刻查抄万花楼,老鸨人等缉拿入狱,严刑拷打,找出指使之人。满堂权贵,人人屏气不言。次日,苏婉娘被裸尸示众,然后弃尸荒野,不准收尸。……

沈汶知道这时的大皇子,日后的太子在未来丈人的帮助下已经开始动作。苏婉娘的父亲在户部,管金银,很可能是大皇子要剔除的异己,被害也不奇怪。苏婉娘能查出来,可见其慧。沈汶只是惋惜现在自己太小,根本无法染指朝政,找苏婉娘都费了这么大力气,别说救她的父亲了。

按时间来说,现在的苏婉娘刚刚被抢进了万花楼,还没有为了给母亲治病养活弟弟而屈服。沈汶决定尽快动手。她没法直接去要求杨氏把苏婉娘从万花楼里赎出来,侯府里人多口杂,苏婉娘的父亲如果是太子要除掉的人,侯府就更不能主动出面。她要救苏婉娘只能伪装成一次偶然。

次日醒来,沈汶就赶紧地去请安了。她得向杨氏要求出府,一路走着,她在心里编着各种理由,还想着怎么把沈湘沈卓撺掇着一起出去才好。

进了大厅,老夫人和杨氏都已经在坐。沈汶意识到自己晚了,可不等她道歉,杨氏高兴地说:“汶儿今天来了可是觉得好多了”

老夫人忙招手让沈汶过来,关切地说:“汶儿多睡会儿才好,你看眼底下还是青的呢。”

杨氏也看,皱眉对沈汶的丫鬟道:“明天让二小姐多睡,别叫她起来。”

沈汶忙说:“是我自己想过来请安的。”

杨氏笑了,“汶儿真讲规矩。”她转头拿过来两封纸简,说道:“平远侯的小女儿张允锦发帖子请汶儿和湘儿过府,说知道教养白吡耍让你们去赏菊。他们府大公子也给毅儿他们发了请柬,你们十七那天去吧。”

沈汶想杨氏并没有收到请柬,明显是平远侯府不想把这次邀请上升到成人间的社交地位,只定位在小儿女们的交往上。

沈汶等着这份请帖等了好久,想到平远侯府试试能不能见那个“大小姐”。沈湘与张允锦经常通个信什么的,可沈汶自己一个七岁的孩子,实在没有机会写东西,只能有时向沈湘问起张允锦,表示自己因为那颗她给的糖果想念她。现在这帖子终于来了,沈汶也就不用编出府的理由了。

杨氏又说:“你们到了人家府中可不能淘气闹事,别丢了侯府的脸。”

几个人孩子自然诺诺地应了。

临去平远侯府的前夜,沈汶等着身边的丫鬟们都睡熟了,再次出府。这次,她带了包糕点和专门围住脸的巾子。

到了万花楼,她来回跑了几次,确定了她原来找出路线的环境没有大变动。然后去了上次见到苏婉娘的小院,里面静静的,看来苏婉娘今天没挨罚。她往西边的院落里去,这里明显是下人的住处,院落和房间都很窄小。夜静更深,别的院子里面人声喧嚷,这里却是静悄悄的。

沈汶从北房外侧落下,凑到微开的窗下,侧耳细听,屋子里有几个人的呼吸声。沈汶知道仆人的房门是不上闩的,就轻推了下门,果然没有插上,她蒙了脸,微开了门,闪身进了屋中。

沈汶在夜里目力极佳,先看了第一个女孩,是个小丫头。又看了一个,身材胖胖的。到第三个,看着眉眼像是苏婉娘,就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肩头。苏婉娘睡得很不踏实,马上就醒了,一睁眼,沈汶就用手遮住了她的嘴唇。

苏婉娘看着黑暗里矮小的身影,马上想到了那夜与她说话的女童。她这些天来想着那天夜里听得女童的话,不敢相信可又忍不住怀了期待。她对管教的八底约阂好好想想,老鸨喜爱她的资质,觉得还是让她甘心才好,就容她几日,不再每天折磨她。

苏婉娘坐起来,沈汶对她附耳低声说:“穿好,我带你出去。”苏婉娘确定了这是那个女孩,浑身一激灵,摸索着穿了衣服和鞋。

沈汶拉着苏婉娘的手慢慢地走出了屋子。到了院子里,苏婉娘看着沈汶,明显年纪不大,还不到自己的肩膀高,就停了脚步说:“小妹妹,别惹祸了,我跑了多次,他们人多,路也不好走,你快回去吧。”

沈汶紧拉着她的手说:“你别怕,跟着我。”

苏婉娘觉得沈汶的手柔软而温暖,点了下头,心想如果有机会逃走,拼着挨一顿打,也要试试。这孩子能在院落里穿行,也许是哪个贵人的孩子,想来被抓着也不会被罚。

沈汶拉在苏婉娘在院子里穿行,比她飞檐走壁费劲多了。好在她已经选好了路径,无论路径如何错综,都知道往哪里走。有时在假山间躲一下,有时在阴影里驻步,曲曲折折地到了后院一个紧锁的小门前。

苏婉娘看到了小门,心里激动,可上去一推,再摸了摸横栓下的铁锁,心就凉了。这门久已不用,锁都锈了,两边高墙难越。她叹气,低声对沈汶说:“小妹妹,我们回去吧,多谢你了。”

沈汶抬头看苏婉娘,小声说:“我说过的话,你一定要好好地记着。”说完闭上眼睛,在意念中观察铁锁,寻找到了早已锈蚀到酥脆的一点,集中意识力一击,铁锁内部一声微响,沈汶示意,苏婉娘再次用力一掰,铁锁应声而开。

苏婉娘倒抽了一口气。

沈汶完全可以事先撬开或者锯开铁锁,但是她需要得到苏婉娘的信任。苏婉娘十岁,她才七岁,她得为自己树立起可信性。

苏婉娘轻手轻脚取下铁锁,用力拉开了门栓,然后慢慢地开了门。门枢处的吱呀声在夜中格外响,她吓出了一身冷汗。沈汶又拉了她的手,在深夜的街道上快步行走。遇到有人或者有打更的人时,沈汶总能拉着她提前躲入门洞或者黑暗的犄角旮旯。

走了三刻多钟,苏婉娘虽然受了些舞蹈的训练,比平常的女孩子耐力好些,但也气喘吁吁,脚步踉跄了。沈汶停下来,可苏婉娘喘息着说:“不能停……他们有狗……能追来……”

沈汶点了下头,小声说:“来,我背你。”

苏婉娘看着沈汶矮小的身体,连连摇头说:“不成,小妹妹,你背不动。”

沈汶说:“我就背一会儿,而且,等天亮了,人多了,地上的气息就不容易找了。我们不用走太远。”

苏婉娘迟疑着趴在沈汶的背上,沈汶被压得半弯了腰,用不了轻功,但脚步还算轻快。两人又走了一段路,到了一处高楼的附近,沈汶放下苏婉娘,拉着她躲到了小巷里拐弯的阴影处。沈汶弯身,从地上抓了些土,递给苏婉娘说:“把脸涂花了吧。”

苏婉娘这次毫不迟疑,把土揉在脸上。沈汶指着那处高楼说:“那是卖点心的桂香园,今天未时末,我应该到那里。你听见了我的声音就出来喊叫,说自己不愿堕落春楼,求人搭救,记住,不能说你父亲的事,还有,要装作不认识我,有关我做的一切,不许对任何人说,你娘也不行。”

沈汶的语气成熟老练,与她短小的身材和幼稚的声音非常不衬,可这时苏婉娘才头一次意识到自己真的有希望,不禁激动得浑身抖,连连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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