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徽下轿时便觉得不对劲。
不同于曾去过的长乐宫,眼前这处宫殿没有山水花园,也没有鸟语花香。古朴的楼阁恢弘雄伟,黑桐漆梁,素浮雕纹,除了廊柱是朱红色外,其余一片素净庄重。
这里显然已不是内廷后宫。
如果严徽没有猜错,这里应该是帝王平日理政处所之一:枢正殿。
本朝制,三日一小朝,五日一大朝。无朝会时,每日巳时则有廷议。
外庭东院就是众臣办事之所,平时女帝在枢正殿里处理政事。枢正殿在外庭东南侧,为的就是方便召集臣工。
女帝招严徽来枢正殿伴驾,显然不是为了寻欢作乐。
枢正殿风格古朴,殿内铺着厚重的橡木地板。宫人们每日早晚都会跪在地上擦拭,将地板擦得光洁可鉴。
正殿内正有廷议。严徽侯在侧殿内,隔着一道水墨玉屏风,听到人声阵阵传来。女帝清朗温润的女声夹在一片男声中,十分明显。
“……西郡的税款一减再减,可年年欠收,光是减税又有何用?”
“……调过去也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罢了。苍江大水这一冲,怕是冲得白林郡今年颗粒无收……”
“……这批军饷要南调。左怀风那里,我亲自同他说……”
严徽知道自己不该偷听朝议,可听着那些君臣对话,心却是丝丝酸楚:自己要是正经科举出身,或许将来有一日,也能这般穿着官袍,堂堂正正地站在隔壁的大殿之中吧。
“陛下召严少侍觐见。”一位内侍走来,将严徽自沉思中唤醒。
严徽整了整衣袍,垂着首走进了正殿之中。
殿中坐着数名身穿官袍的男子,都是朝中高官重臣。正中央高座上,一道深红色的身影,则是女君。
“严郎来啦。”女帝嗓音沉稳严肃,同前日的活泼判若两人。
“你自琼州岛来,我记得你档案里还写你精通南海诸部、国语。南边那古丽国,与我们大雍许多年没来往,近日突然遣了特使来,奉上国书一份。汉文那一张写得狗屁不通,特使的汉话也说得颠三倒四。朝中一时找不到懂古丽语的臣工,我便想到了你。”
古丽是南洋诸岛国之首,早年曾同中原往来频繁。后来文帝下了禁海令后,南海诸国也同中原断了往来,距今也有百来载了。
古丽虽有自己的土话,却无自己的文字,官府公文所用的都是汉字。想来时隔太久,古丽的官话变了味,中原汉人反而看不懂了。
“回陛下,”严徽俯首道,“臣虽没看过古丽的官文,但是自幼就听得懂古丽土话。只需要请那位特使将官文朗读解说一遍,臣应当能弄明白他们的意思。”
话音刚落,就听一名老臣冷笑道:“少侍又不是翰林的学士,古丽语究竟学得如何,没人知道。哪怕瞎糊弄,我们也听不出个好歹来。”
老者话中直白的鄙夷如一记耳光拍在严徽滚烫的脸上。
“国书这等大事,想来无人敢儿戏。”另一道年轻温和的声音响起,试图化解尴尬,“杨大人若实在信不过这位少侍,再寻一位懂古丽语的官员也花不了几日。到时候两边对一下,对错自会分晓。”
“朝堂公文,又怎能让后宫侍君过目?”
“既然不信任少侍,先前陛下招他来时,杨大人怎么不反对?”
“够了。”女帝打断了臣工的争执,语气已隐隐有些不耐烦,“今日先让严少侍试一试。古丽以汉语为官话,就算翻译上有点出处,想必不会差别太远。”
两名大臣起身朝女帝一拜,不再多言。
那送国书的特使是个标准古丽人,个头矮小,肌肤黝黑,宽鼻厚唇,穿着红黑二色的古丽服,露出来的胳膊上纹着黛青色的刺青。
特使将国书捧给严徽过目,一边朗读解说。不过三言两语,严徽就弄明白了国书的内容。
“古丽国老君主麒王于上个月初七驾崩,其王世子灿继位。新王欲同我大雍重修旧好,特遣使节送来国书和重礼。新王一是想和大雍通商,希望大雍能在南岸重新开埠设港。二是想求陛下……”
严徽停顿了一下,瞥了那特使一眼,才硬着头皮道:“想请陛下赐公主……”
殿中一阵哗然声。
“……新王原配王后已逝多年,后位空虚。新王想求大雍公主为新后……”
“南蛮小奴,痴心妄想!”那位杨老大人先声夺人,叫骂起来,“我大雍公主金尊玉贵,岂能嫁给尔等野王为后?”
严徽已知道此人就是吏部尚书,抬头一看,果真是个须发具白、横眉竖目的老者。
杨尚书骂的倒也没错。
大雍建国之初,国力尚弱,为了笼络周边各强族,曾赐过几位公主和亲。朝中上下莫不以此事为耻。随着大雍国力昌盛,周边各部没落,便再无公主下嫁的事。
近百年过去,局势剧变。想不到古丽这么一个南海小国,也有舔着脸求娶公主的一日。古丽新王也不知朝哪一路神仙借了胆子。
古丽特使见群臣叫骂便急了,忙拉着严徽道:“我们新王今年才二十八,一表人才,精通汉学,前王后又没有生儿子。贵国公主嫁过去,所生子便是王后嫡子,未来的王咧!王还知道你们中原讲究重金高聘,还特让我们带来了金银珠宝若干,金象四对……”
严徽朝特使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却是一个字都不肯再替他翻译了。
“求亲是一说,开埠又是一说。”大臣们又议论纷纷,“就是因为不堪南海海盗扰民,文祖皇帝才下了‘禁海令’,还了我们大雍山河百年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