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逐渐深了,古堡里的灯光扩散开来, 由一楼客厅蔓延到二楼的各个客房。
噔、噔、噔、噔!客房的窗户接连亮起光芒, 嘉宾们回到了各自的卧室去休息了。
高朗是最后一个回房间去的人, 他把陶瓷茶壶里的花果茶清理干净, 又细致地擦干净茶杯外壁的水渍,把茶具按部就班地摆放好之后,这才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走到管家房的门口时,他停了下来。
他手上还残留着水迹, 接触到门把手的瞬间,潮湿感混合着铁器的冰冷感,让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他在发抖。
这种发抖的反应在他下午做自我陈述时也出现过, 他站在所有目光的聚焦处, 偷偷地把卷宗里的一些信息藏了起来。
而此时此刻这里明明只剩下他一个人,follow pd也退开了, 把接下来的拍摄任务交由卧室里的固定镜头。
可他又一次忍不住开始发抖。
他从来没玩过这么刺激的游戏,他实在是紧张到有些不知所措了。
高朗努力克制住自己不听使唤的手, 手腕用力往下一压, 打开了房间的门。
卧室里的布置和上一期一样, 几乎没有丝毫的变化。
高朗在床边坐下, 他手上沾染的水终于彻底挥发干净,手背的肌肤变得有些干燥,攥拳的时候会有一种明显的紧绷感。
他叹了口气,伸手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了一张字条。
说是字条,其实是一张收据, 上面清楚地注明了主人威廉的一笔开支。
威廉曾经吩咐他转给南泽一笔钱,这笔钱的用途……是为了购买致命毒药“死翘翘”。
但这并不是让高朗精神紧张成这个样子的理由。
他顺着床沿滑坐在地面上,手撑着地翻过身,双膝着地趴下去,侧脸几乎已经碰到了木地板。
在床板与地面狭窄的夹缝里,他看到了那样东西。
高朗倒吸一口凉气,他探手进去,把藏在床底下的药瓶取了出来。
果然如卷宗所说,“死翘翘”在他这里。
宴会当天,天公不作美,从中午时分天气变由晴转阴,继而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好在受邀的宾客们都已抵达古堡。而他作为古堡的管家,提前已经采购好了所需的食材,并做了万全的准备,所以恶劣天气并不会影响到宴会的如期举行。
但在下午的时候,他照例上楼去给威廉送茶水和点心,却在威廉房间门外听到了南泽的声音。
威廉和南泽正在争吵,准确地说,其实只有南泽一个人在质问的声音,威廉全程都没有回应。
最后,威廉摆摆手,不作任何解释,让南泽自便。
南泽夺门而出时撞翻了他的托盘,茶水倾倒出来,弄脏了刚烤好的精致点心。
南泽不做停留,从鞋柜旁取了黑色的长柄雨伞,然后打开古堡的门,冲进了雨幕中。
威廉颓然地坐在沙发上,单手按着太阳穴,难受得皱起了眉。
他知道主人威廉身体一向不好,幼年时就带着病根,后来又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整个人虚弱得像一片羽毛。
他像往常一样走到威廉身边,给他端了杯热水,又服侍他躺下。
威廉的床头柜上摆着两瓶药,一瓶是日常服用的“睡得香”,另一瓶就是委托南泽购买的“死翘翘”。
在威廉被温暖的被窝逐渐哄睡后,高朗退了出去,同时顺手带走了其中一样东西 。
——就是此时此刻躺在他手心的这瓶“死翘翘”。
高朗跪坐在地上,手心里的白色小药瓶安静又无辜,他却咬着牙,有些手足无措了。
高朗的想法很简单,既然所有人都死于“死翘翘”,而毒药现在就在他这里。
那么毫无疑问,他就是凶手。
高朗觉得,他不能坐以待毙。
高朗紧张得啃起指甲来,他好歹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名牌宠物医生,如果游戏一开始就被揪出来,那他怎么还有脸回去面对崇拜着他的猫猫狗狗啊。
他从地上爬起来,捏着小药瓶跑进了卫生间。
卫生间为了方便他们这些嘉宾,倒没有完全采用复古的装饰,花洒和水池包括镜子都还是现代化的标准,以保证他们最基础的生活需求。
他拧开药瓶,把里面的粉末一股脑地倒进冲水马桶里。
在按下冲水键的时候,他隐约看到粉末并不是纯粹的白色,里面混杂了一些已经结晶的浅黄色颗粒。
等他再想细看,水流已经沿着池壁汩汩而下,最终消失在下水道口,把证据完全毁尸灭迹了。
高朗合上马桶盖,又打开镜子后面的暗柜,里面是节目组为他们准备的洗漱用具和护肤品。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他想也没想就把只有三指高的空药瓶藏在了那堆瓶瓶罐罐之间。
等到第二天天亮,高朗在他的管家床上醒来,他已经不再像昨晚那般紧张。
或许是已经接受了自己潜在的凶手身份,他对着镜子刷牙时竟然还体会到了一丝莫名兴奋的感觉,他又看看跻身于一堆护肤品里的小药瓶,含着牙膏沫对着镜子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高朗,从这一刻起不再是憨厚的高管家。
他的故事线已然开启,他要赢,他要黑化,让猫猫狗狗们都来看看高医生的另类魅力。
陶心远是最后一个起床的。
他昨晚睡得并不好,像有一只手在梦里拉扯着他,醒来时头脑昏昏沉沉。
床对面的角落里摆放着小提琴盒,还是上一期他们搜索房间时候的样子,他当时匆匆碰了一下琴弦,就再也没有接触过。
他穿衣下床,走了过去。
琴身背面的刻痕一共七条,杂乱地排布着,看起来并不是在同一时间刻出来的。
刻痕由浅至深,像七阶音符一般逐渐递增,在最后关头猛地收紧,带着绝望狠狠地刻入木头里,让人看得喉咙发紧。
陶心远自己的琴也是这样。
可他不明白这些刻痕由何而来。
在他隐约的记忆中,他知道自己曾经似乎遭遇过一些事情,因此他接受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干预治疗,会有专业的心理医生来辅助他,让他直面痛苦,适应痛苦,接纳痛苦。
可这些痛苦究其本质到底是什么,他记不起来了。
他只能记得那种心脏抽疼的绝望感,却不知道原因。
脑子里就好似有一道磨砂质地的墙,他无能为力地遥遥看着另一个自己。
更可怕的是,他不愿意承认,在他心里还有这样一个未知的自己。
陶心远缓缓坐在地上,他把脸埋在掌心,后脊弯成了一张脆弱的弓,脖颈处薄薄的皮肤包裹着骨骼,随着他每一次呼吸而上下起伏。
昨晚他和南泽共享了彼此的卷宗,当两份卷宗的信息交合在一起,小少爷的形象就仿佛活了起来。
小少爷和他实在太像了,在某些方面,就仿佛平时世界里的陶心远,让他没由来地从文字里感受到了共情的力量。
小少爷是一个敏感又腼腆的少年,看人的时候漂亮的眼睛总是湿|漉|漉的,像小动物一样。
宴会开始前,小少爷终于再一次见到了他的家庭教师。
在小少爷的人生轨迹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哥哥威廉,另一个就是家庭教师。
老公爵有精神问题,他收养了威廉和小少爷,但同时也把自己暴虐的情绪发泄在两个孩子身上。
在他童年的回忆里,哥哥高大英俊,但总是一脸忧郁,最常见的场景就是威廉站在自己卧室的窗前,眺望寂静无垠的山谷。
威廉是沉默的,所以山谷幽幽,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威廉也不同他亲近,但当老公爵抡起鞭子的时候,威廉总会挡在他面前。
后来老公爵病情愈加严重,他发起病来整个人就像疯子一样,眼眶爆红,鞭子轮得啪啪作响,仿佛在古堡里劈开了惊天巨雷一般。
当威廉觉得护不住他时,便会把他关进壁橱里、关进马厩里、关进任何一个可以锁住他的地方,谁也找不到他。
惊雷过去,天晴,连威廉也忘记来找他。
于是在小少爷贫瘠的故事里就出现了第二个人,他的家庭教师,南泽。
他亲近着南泽,在南泽面前恣意地展示他属于孩子的那一面,在这种状态下度过了他的青春期。
一直到威廉举行生日晚宴的那天,小少爷得知南泽要去剑桥读书。
他向来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孩子,威廉为南泽准备了精美的礼物,他把自己最珍贵的家族徽章从胸前摘了下来,送给了南泽。
一整天,他的情绪都是低落的,他闷闷不乐地坐在自己的卧室里,看着窗外阴沉下来的天和骤然而来的暴雨。
紧接着视线里出现了南泽的身影。
南泽一手拎着旅行箱,另一手撑着伞,在倾盆暴雨中踽踽向山下走去。
南泽要离开了,连最后的晚宴都不打算参加,南泽就要离开了。
小少爷连雨衣都顾不得穿,他踉跄着追出去,在古堡外的小径上拦住了南泽。
他对南泽说:“你要走了。”
南泽说:“是的。”
他问南泽:“带我一起好吗你可以带我一起走吗”
最后南泽回答了什么,卷宗里没有记录。
卷宗里只说,小少爷和南泽被暴雨困住,他们不得不返回古堡,两人都被淋成了落汤鸡,狼狈极了。
管家高朗为他们熬了姜汤,驱驱寒气,以防感染风寒。
小少爷垂着头,他一如既往地温顺听话,南泽揉了揉他的脑袋,他便乖乖地去冲澡、更衣。
古堡里没有人发现,他在晚宴开始前溜进了威廉的房间。
床头柜里只放了一个药瓶,上面写着“睡得香”。
他稚嫩漂亮的脸隐在阴影里,有一种绝望的决绝。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把那瓶强效安眠药装进了自己的衣兜。
陶心远翻开自己的衣兜,已经空了的药瓶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六十年前,小少爷已经把药下在了红酒瓶里。
安眠药并不致死,他为什么要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