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咬着下唇开始飞速思考,同时整张脸也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眼睛微微向下弯。
南泽心知肚明,干预治疗的本质就是直面痛苦接受痛苦,此时此刻逼着陶心远再去回忆一下,其实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南泽目光落在陶心远脸上,却有些不忍心。
南泽顿了顿,最后把到了嘴边的一些话咽了回去。
南泽叫他“陶陶。”
“嗯”陶心远立马停下自己所有的小动作,电动太阳花一般“当当当”地转过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南泽。
南泽幽幽叹了口气,他说“你再睡会儿,我先走了。”
“啊”陶心远说,“你不是有事情要问我吗”
南泽垂下眼,深深看了他一眼,说“不用了。”
陶心远恹恹地重新钻进被窝里,他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南泽看了他一眼,伸手帮他关掉了台灯。
他口鼻都闷在被子里有些呼吸困难,睁大了眼,看着南泽逐渐走向门口的身影。
他明明完全不害怕黑暗,但在南泽抬手要开门的那一刹那,他却感觉有一丝难以言明的恐惧擒住了他,勒在他的脖子上,令他喘不上气。
陶心远也不知道自己脱口而出说了些什么,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南泽已经转过了身,挑眉看着他。
陶心远只好硬着头皮,把心里的想法又说了一遍。
“你能陪陪我吗”他伸出一根手指,想了想又弯下来,折成一半,轻声问道,“就一会儿,就半个小时。”
南泽的手还搭在门把手上,却没有明确回应。
屋子里本就光线昏暗,此刻气氛又极其安静,尴尬得像告白失败的现场一样。
陶心远一颗心渐渐地沉了下去,他打算把被子往上拽拽,心想着干脆把自己蒙起来,只要看不见,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但他刚攥住被角,就看到南泽松开了门把手,缓步走了过来。
南泽没有坐下,只是靠在床边,单手插兜,垂下眼睛看着他。
南泽看了眼手表,微不可察地勾了下嘴角,却说“陶陶,还有二十九分钟。”
南泽大多时候都是不露声色的,但平静湖面上偶尔泛起的涟漪,不经意流露出来温柔,才是最令人心醉的。
陶心远自得其乐地在南泽身上抠糖吃,他不由地“唔”了一声,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或许也有房间昏暗的因素在,陶心远意识变得不清醒,理智也开始罢工。
陶心远眼神渐渐涣散起来,要调整好几秒才能重新看清南泽的脸。
这是又要陷入睡眠的前兆。
陶心远一边抵抗着忽然来袭的睡意,一边又默默数着时间,还有二十五分钟。
南泽还能陪他二十五分钟。
他看着南泽,这一瞬间的感受就像第一次参加“信任背摔”的游戏,他站在高台上,双手被缚。他需要全身心地信任身后的人,然后放松身体,任由自己跌落下去。
陶心远突然开口,他轻声说“南泽,你知道吗我曾经接受过很长时间的心理治疗。”
南泽当然知道。
但是南泽没有说出来,他蹲下身,目光平视着陶心远。
陶心远抱着被子转过来,和南泽面对面。
“我有好多年没有拉过小提琴了。”他说,“我缺失了一段记忆,我记不起来我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
南泽问他“那你记得自己为什么需要接受心理治疗吗”
陶心远摇摇头,说道“不记得。”
南泽换了种询问方式,“刚才明铎让你叫叔叔,不开心了”
听到这句话,陶心远眼神里盈盈的一些微光倏地就灭了。
陶心远垂下眼睛,不愿意说。即使是面对着南泽,他的情绪上还是有很明显的抵触。
南泽抬手抚在他的头顶,轻轻拍了一下。
南泽说“陶陶,你有没有发现我的身份很奇怪。”
陶心远果然被南泽的话转移了注意力,他眨眨眼,问道“南学者的身份吗”
南泽点头,说“是。”
陶心远想了想七位嘉宾的人物设定,然后说“你完全没有阴暗面。”
生活在威廉古堡里的人们,或多或少都有一些阴暗的情绪和经历,有人家道中落,有人怀才不遇,有人爱而不得,有人抑郁成疾。
只有南泽,他的形象完全正面,即使因为剧情线被迫成为了小少爷的帮凶,但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负面的设定。
陶心远对南泽有着异常深厚的滤镜,他说“人物设定就是取材于我们本身,因为你足够好,所以才没有阴暗面,这是应该的。”
南泽笑起来,他说“你想多了。”
陶心远坚持道“你就是很好。”
南泽问他“那你呢”
陶心远有些丧气,他耷拉着脑袋,说“我不好。”
话题又绕回了刚才的问题,一口吃不成胖子,有些事情还是需要循序渐进的,南泽看了看表,还有十五分钟,如果陶心远依然不想说,他也没有再逼迫对方的打算了。
南泽蹲得腿有些麻,他拉过身后的沙发椅,准备换个舒服点的姿势坐一会儿。
南泽刚站起身,却意外地发现陶心远有些慌了。
陶心远想也不想就伸出了手,攥住了南泽的衣摆,他想,南泽是不是要走了
南泽站不直身体,也坐不到沙发椅上,他叹了口气,手覆上陶心远的手背,想让陶心远松松手。
还不等南泽动作,陶心远就开了口。
他语气有些急迫,有种恨不能把自己全倒干净的冲动。
陶心远说“我吴吴sir说他和我爸爸妈妈同辈,说我可以完全信任他。”
南泽挑眉,没理解吴明铎这句话和陶心远的应激反应之间有什么关系。
陶心远仰头看着南泽,他像是在逼自己一样,很多说不出口却一直折磨着他的情绪,他毫无保留,都拿了出来。
“我最讨厌别人对我说这种话。”陶心远说,“因为我根本没法相信我的爸爸妈妈。”
南泽的握着陶心远的手微微一顿,他脸上的神情纹丝不动,只是瞳孔稍稍一缩。
南泽掩饰得很好,他一眨眼,就把自己的震惊云淡风轻地掩饰了过去。
南泽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轻声说“这是你的叛逆期吗”
陶心远摇摇头,他说“南泽,我想不通原因,可我心底总有一个声音,它在提醒我,我曾经被我爸爸妈妈放弃过。”
南泽想到了卷宗里的一些事情,老公爵是个有暴力倾向的人,他不由地眼神一暗,看向陶心远的目光中有一丝探究。
陶心远也察觉到了,他却说“没有。我爸爸妈妈都很好,也很爱我。”
正是如此,陶心远才觉得难过。
他痛苦的本源就来自于他自我的道德律,他毫无理由地怀疑着自己的父母,而理性却又告诉他不该这么做。两种极端情绪互相压制着,让他在青春期里变得越来越沉默。
如果陶心远真像南泽所说,是个叛逆的小朋友,他或许还不会这么压抑。
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搞破坏,只顾自己开心,去咒骂去伤害去痛恨陶恺和屈山桃。
可他偏偏不是那种孩子,他甚至还在为他们找理由开脱。
正因为知道父母爱他,他才更加绝望。他无法信任,却还要逼迫自己去信任,他理解不了,却还要想尽办法去理解。
南泽忽然之间有些明白了陶恺做这档节目的用意。
南泽猜测,陶心远当年的干预治疗应该出现了偏差,医生一直从绑架的创伤阴影出发去设计治疗方案,但这并不是陶心远真正的问题所在,所以才长时间地看不出效果。
而陶心远应该在几经纠结之后,终于肯相信医生,把他心底最深的怀疑说了出来。
可在他刚刚选择坦诚之后,就无意间发现自己的医生和自己的爸爸私下见了一面。
对于未成年人来说,家长会和医生有联系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在陶心远这里却是触了逆鳞,因为他向医生袒露的不是普通的秘密,而是他对自己父母的怀疑情绪。
这就造成了陶心远很严重的信任缺失,长年累月的怀疑和压抑一起袭来,让他不得不开启了自我防御模式,选择性地忘掉这些痛苦的本源。
南泽想,陶恺联手封翳布置了这么大一场局,挑选进来的每一位嘉宾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在这个故事里,陶心远必须是凶手。
陶心远需要做一次坏人,拍开枷锁,把他青春期里那些没能发泄出来的情绪发泄出来。
这么来想,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
南泽抬手轻轻覆上陶心远的眼睛,睫毛在他手心颤动,然后静止下来,却有温热的潮意流淌出来。
行吧,小哭包又开始了。
南泽说“陶陶,你可是凶手。”
凶手阴差阳错地干掉了七个人,要铁血无情心狠手辣才对,哭什么哭。
而且还蹭在别人的手心。
“不准哭。”南泽说着放缓了声音,“还能陪你一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