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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上一年, 在卫珩悄无声息地翻进院子里,又神情寡淡地与她道了别后, 宜臻就想过无数次,若是再见到卫珩时,自己会是个什么反应。

今日她总算是知晓了。

宜臻呆若木鸡。

宜臻惊慌失措。

宜臻落荒而逃。

离开之前, 小姑娘还极镇定地应答了掌柜娘子自己要多少芸豆糕,仔细算好了府里要分的量, 条理清晰, 分匣明白, 一斤一两也没少。

而后提着油纸包, 抱着小木匣, 对少年微微颔首, 十分礼貌地道了一声谢。

少年说不用。

说完后, 抱臂扬了扬眉,似乎是在等她后头的话。

卫小爷本就生的好。

年岁越大了, 反而越招人眼起来。

热气腾腾豆腐糕点坊旁,一只杏花越过墙瓦, 于春风的交缠与吹拂中,在少年肩头落下点点绯色花瓣。

美如冠玉,色寡愈艳。

至今宜臻也未想明白, 卫珩为何能把那双狐狸眼挑的清冷又勾人。

她没想出来。

所以她从容不迫地落荒而逃了。

直至马蹄踩踏青石砖的哒哒声响起, 车轮滚过碎石子,在视线里渐渐行远,卫珩才面无表情地收回了目光。

他其实有些不太愉悦。

因为他觉得这只崽子有些忘恩负义。

这两三月, 为了她的事儿,卫小爷不知跑死了几只骏马,飞累了几只猎鹰。

他在东昌府,一面应付着仿佛得了失心疯的太子,一面还要远程监控着,费尽心思安排人替她解决那位名叫蒲辰的憨皮。

他还送了她一只养的最好的矛隼。

还特地提早了几日进京,打算探望一下这只被生活毒打了的崽子。

还分了她好几斤的芸豆糕。

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善心的笔友与未婚夫了。

在卫小爷的设想里,祝崽子见到他的第一刻,应是热泪盈眶,捂住嘴掩住激动的哽咽声。

而后扑上来好罢,这年代毕竟不同于后世而后抹抹泪,欲言又止,眼里仿佛有万般情绪,不舍又依恋地瞧着他。

就像紫薇见到了还未战死沙场的尔康。

但是没有。

这小崽子什么反应都没有。

仿佛紫薇已经改嫁他人,还有了五六七八个娃,尔康在她眼里,早已成为了一个早逝的前夫。

很冷漠。

身后有人忽然忆起什么,忍不住一拍掌,讶异道“祝五姑娘,祝五姑娘可是祝老尚书的那个祝若是祝老尚书的孙女儿,那不正是卫兄你的未婚妻么”

卫兄面无波澜地颔了首。

立马就有旁的人爽朗大笑“这不正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居然正正巧就在街上迎头遇上了,不愧是卫兄啊”

“是啊,祝五姑娘瞧上去花容月貌,蕙质兰心的,卫兄真是好福气。”

“可不是好福气嘛,有祝府这么一个亲家,还考什么春闱呢,卫兄你在娘胎里便已经一步登天了。”

一群人交口称赞,面带笑意,似乎都打心底里地为卫珩欣喜。

只是话有长有短,有好有坏,有些人嗓音里的酸涩和嫉妒,几乎都不用认真去辨别就能听出来。

一步登天的卫尔康连个笑也吝啬回,揉了揉眉心,语气困倦“我接着便要去书斋,先就此暂别了,日后寻得时间,一定与诸位好好吃几壶酒。”

这帮人,其实卫珩与他们并不太熟。

只不过都是一同上京赶考的同乡,而昨日在京郊道上时,其中一人与卫珩遇上了,便极热切地邀他来一块儿赴同乡宴。

这些同乡与上回的霁县同乡不一样,霁县毕竟是小地方。

而这些士子,个个都是出身于江南越州的,有学识过人的清贫读书人,也有出身大家的豪门子弟,乱世里机遇是最说不准的事情,未来极有可能便出将入相。

卫珩只思索了片刻,便答应了。

他也没料到,竟会如此巧,青天白日的,在街面上就碰到了自己的未婚妻。

也幸而大宣的男女之防不如从前严重,不然若是旁人听见一群男子这么热闹地讨论着一个年轻姑娘,心底里都是要有想法的。

但即便是如此,卫珩也不愿再与他们聊下去了。

卫珩这个人,有个极其让人想不通的本领,便是无论他在哪儿,与什么人一块儿,说了什么样的话,都能成为众星捧月的焦点。

这种本领,祝亭霜也有。

也不知是气场还是相貌所故,总之就是让人不自主地便想往他身旁靠。

早在卫珩七八岁时,他身边的小厮平誉就仔细琢磨过这个问题了。

到了如今,他也没琢磨明白。

所以不得已,只能归结于是天赋异禀。

因为天赋异禀,所以明明他家世不是最出众,口舌不是最伶俐,行事不是最高调,举人排名也不是最高,众人的话头却总是围绕着他打转。

祝五姑娘不过出街买个芸豆糕,就在一众越州士子里出了名。

也是多亏了卫珩这个好笔友。

当然,如今的宜臻还不知道这事儿。

她正抱着一匣子芸豆糕,在马车上颠簸着沉思自己今日遭遇的场景。

卫珩怎的忽就来了京城呢

之前半点儿消息也没有啊。

不是说他如今忙得很,在东昌府与那些使绊子的仇人应付的很辛苦么

难不成

小姑娘垂着的睫毛忽然颤了颤。

难不成真的是来寻她退婚的吗

怪道他今日居然难得的好说话,还让她从虎口里夺了食。

想来这芸豆糕,也是最后的临别赠礼了罢。

那早知道,早知道就多要一些了。

宜臻眨眨眼,努力忍住眼眶里的泪意,装出一副大丈夫顶天立地的坚强模样。

如果真是退婚那就退婚罢。

左右她存了许多银钱,便是一辈子不嫁人,也能自己养活自己咧。

“陛卫公子如今可也是来进京参加春闱的”

耳畔忽然传来一道小心翼翼的女声。

宜臻微微一怔,在心底里头消化了约莫小半刻,才面不改色地抬起眼眸,冲身旁的人弯了弯唇“许是呢。”

戚夏云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她记着前世,卫珩也考中了科举进士,虽然名次算不得多高,却在殿试时被如今的天子看中,后来直接点了他去户部,不过短短几年,就升到右相的位置。

几乎可以算是本朝最年轻的宰相。

只是后来,据她得到的消息,某夜卫相入宫商议政事时,也不知说了什么,竟惹得天子大怒。

据说那日,延和殿内外所有候着的宫女太监们,听着天子的怒斥,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声。

而后不过半旬时间,卫相就被派去漠北了。

从一位少年权臣,变为了荒凉北疆的一位低阶参谋。

这样落差凤凰的差别,让所有人都以为卫右相怕是从此失了势。

可谁也没料到,这一调任,反而使得卫珩一步步握住了漠北的兵权,几年后举兵侵入京师时,简直就是势如破竹。

先帝这也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不过你怎么知道他是卫珩呢”

宜臻一顿,忽地笑起来,“哦,是我糊涂了,你也是江南人士,与卫珩见过也不稀奇的。”

戚夏云这才回过神来,对上少女探究的目光,不知为何,手心已经开始发汗。

但对方恍若未觉,面上笑意盈盈的,还从匣子里拿了一包芸豆糕递与她“你尝尝,这糕点味道好不好,与你在江南时吃的一样不一样”

“我”

戚夏云已经没有心神放在手里的芸豆糕上了。

见过不见过的,哪里是这么容易就能扯的谎。

虽说她和新帝都是江南人士,可她自幼在庆元府长大,而卫珩是越州人,两地相隔并不近,她一个闺阁少女,怎么会无缘故地就瞒着府里去了一趟越州

而卫珩有没有来过庆元府,她也不敢肯定。

万一没来过呢

卫珩要是没来过,他们怎么可能会见过面,她又怎么可能一眼就能认得出来。

臻表姐或许不会多加深究,但只要她把这事儿跟卫珩一说,以卫珩谨慎的性子,几乎不可能不生疑。

卫珩要是生了疑,戚夏云就觉着自己完了。

上辈子,新帝的手段,她没亲眼见过也是听说过的。

连纵横荒漠草原几十年的鞑子都熬不住,更何况她一个娇弱女子。

戚夏云咬了咬唇,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怎么回。

“怪道我早前就觉着奇怪呢。”

宜臻弯着唇,继续道,“我那寄春居天寒地僻的,戚妹妹也愿意天天来寻我替我解闷。我一直想着是不是戚妹妹瞧上我什么东西,原来竟和卫珩是旧识呢。”

宜臻没有在酸,没有吃醋。

她只是忽然开始怀疑起来,戚夏云不会就是卫珩派来盯着她的人吧

不然怎么解释,这位表妹幼时与她并无多少交情,反而还与二姐姐玩的更好些,可过了几年再进京,一入府便频频与她示好,几次与她示警,还帮着她在老太太面前说好话。

毫无征兆和铺垫,令人不解。

若不是这姑娘天生心善,或是怀着什么更不可告人的目的,就是卫珩派她来监视着自己的了。

毕竟她熟识的人里,也就只有卫珩有这样的本事。

“其实并不是的。”

面上瞧着镇定,其实内心早已战战兢兢瑟瑟缩缩的戚夏云终于开了口,拼命抑制住嗓音里的颤抖,语气有些艰涩,“这是是我兄长吩咐我的。”

“你兄长”

若是她记得没错,戚夏云的兄长前年就得痨病去世了。

也是因为这个,她姑母悲恸之下,也跟着大病了一场,从那之后,身子就一直不太好。

“是,是我兄长。他曾在独峰书院念过几年学,知晓了卫公子的一些事儿,我来京城前,我兄长就与我说过无数回,说是卫珩日后必定有大出息,要我万不可得罪了表姐你。”

这话说的半真半假,却已经是戚夏云能想到的最坦诚的理由了。

再真的,她说不出口,而且就算出了口,想必表姐一定觉得荒唐。

再假些的,莫说卫珩,便是连表姐都不会信,那倒不如不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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