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珩哥哥是很了不得的。
这个宜臻打小就知道。
跟牢卫珩哥哥总能捡到旁人都没有的好东西。
这个宜臻也打小就知道。
长到如今这样的年岁,多少次逢凶化吉, 多少回避开歧路, 多少日锦衣玉食,多次箱金银珠宝。
全是因为卫珩哥哥。
倘若这世上真有好运佛的话, 那她的好运佛一定就是卫珩。
佛在她在, 佛死她亡。
但宜臻宁愿自己亡, 也不愿佛出现半点差错。
“从今日起,我便是卫珩哥哥你的党羽了。”
小姑娘仰头仰的有些发酸,便稍稍往后退了一步,站在青石阶上,斟酌着,试探性地问, “我许不许知晓一些, 你如今或者从前的事儿”
卫珩挑了挑眉“哪些事儿”
“什么事都行的。譬如你每日都在做些什么,又与谁往来, 日后打算做些什么,若是哪日真的败了或是不好了, 有没有为自己留些后手总之都行的。”
宜臻忽然顿住。
因为她忽然觉着自己这样有点儿像空手套白狼。
可是她其实并不是想探听什么。
而仅仅只是因为, 卫珩要造反。
造反这样大的事儿虽然他自己说的满不在乎又轻佻随意,但这真的是极大极大极大的一件事儿。
造反这样大的事儿,所有过程所有的举动,倘若她一星半点儿都不知道的话,她会忍不住多思多虑。
而后几夜几夜不能入眠。
就像好早之前,卫珩说他要随他舅舅出海一趟, 或许往后两月都无法给她回信时,宜臻就是几夜几夜地睡不着。
一会儿想,万一海上起了大风浪船翻了怎么办,一会儿又想,到了南洋后,万一卫珩人生地不熟的,被人抓去了如何办
小姑娘乱七八糟地自己瞎琢磨了许多,最后卫珩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她却因思虑过度生了场大病。
她到了今日才敢把这事儿告诉卫珩。
“所以如今我并不想这样了。”
宜臻飞快地抬眸瞧了他一眼,又立马垂下,“虽然,我十分想知道的更清楚些,但若是你觉得不好说,可一定不要勉为其难地告诉我。我如今长大了,懂事了许多,也不会如同小时候那般不明世事的。”
“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说的。”
少年抬手拂去她衣袖上的草屑,嗓音缓缓,“只是整件事儿三言两语道不完,倘若听完全了,势必要耽搁你许多功夫。”
“我有许多功夫。”小姑娘终于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梨涡浅浅的,“不打紧,你怎样耽搁都行。”
她不忙的。
可以一直听,听到旭日东升也不打紧。
她与卫珩相识十多年,来往的信件可以垒好几个匣子,可见过的面却屈指可数。
每一次,宜臻都觉得极稀罕,极珍贵,极不舍。
倘若真能说到旭日东升,那就真是太欢喜了。
少女微微偏了头,几缕小辫垂在肩头,机灵又乖巧。
就像她瞧着你时溜圆的眼睛,狡黠又温驯。
卫珩静静地凝视她片刻,点了头。
“我三四岁时,小舅舅要下南洋去做生意,我与他关系极好,便把自己所有的家财都给了他。也不多,只是几间铺面和几百两银子,不过我小舅天生有些行商的主意,过了几年,他在南洋站住脚,与当地许多行商者都有了生意往来,也有了自己的船队,当年我给他的银钱,他都作了原始股,每出海一次,赚得的都不少,是以这股值越滚越多,我幼年时,说是躺着收银子也不为过。”
“我那时正是对什么都觉得新鲜的年纪,他便时常带了大宣没有的玩意儿回来给我,药材花草、古籍图纸之类的,也有许多新鲜的器具和玩物。后来再大些,我有了许多主意,便借了他的作坊与手艺人,自己也弄出些东西来,我小舅舅干脆把那个作坊给我了,那也就是最初的卫庄。”
“卫庄产出的东西,譬如药材香膏这些,这些年也渐渐充作了生意,赚了些银钱,但白糖精盐之类的种种,占利太大,卫庄不可能全握在自己手里。是以最初做瓷器生意时,越州的通判陈年和前皇商成家都跟着入了分子,而后白糖产出总之,你若想知道京城哪间铺子是卫庄的,只管问那管事的有无工牌便好了,卫庄所有的酒坊铺子、青楼茶馆、庄园作坊,亦或是镖局商行,管事东家都有个工牌,玉底白字,刻着五个字的编号,你一瞧便知。”
宜臻想了想,问“卫庄的生意做得很大吗”
“很大。”少年微颔首,眸间露出几点笑意,“富可敌国。”
小姑娘眨了一下眼睛“我从前听金掌柜说起过,你们卫庄也养人的,费了许多银钱,嗯,他说是许多许多银钱,可以买下好几个祝府的那样多。”
“因为我们如今不缺银子,就缺出息的、可用的人。庄子里的那些孩子,带了进来,都是连家带口一块养着的,教的费心,教的精细,年年花出去的银钱如流水,莫说是几个祝府,便是连买几个相府都绰绰有余。只是教出来的孩子也不一定都能用,不能用的那些,日后最多也只能做个丫鬟或是死士。”
“就像红黛那样吗”
“当然不是。”少年语气淡淡,“打从她被送进卫庄的第一日起,像红黛那样的,我就知道,她是教都不用教的。”
“为何呢可是她已经极有本事了”
“雕一块朽木,白浪费功夫。”
“”
宜臻忽然想生闷气。
“再朽木,也是你送过来的呢。”小姑娘瘪瘪嘴,“卫珩哥哥,你是不是真的觉得,我们祝府里的人都太没脑子了,闭目塞听,愚昧自大,所以不需要怎么费精力去对付,有个红黛这样的丫鬟护着我,其实也就够了”
卫珩眼角微挑,不言语。
“好罢。”
她垂下脑袋,“那我知晓了,难怪每次我与你说府里的事儿,你都不太有兴致听。”
“其实祝府有不少极机灵的卫庄孩子。”
他揉了揉眉心,“且整个卫庄最聪明的女孩子,我放在了祝府。只是我觉得,她是哪个,你如今不知道,会比知道要更好。”
小姑娘咧出两个讨好的梨涡儿“但是我想知道。”
“我不会告诉你的。”
“”
噢。
好罢。
那算了罢。
宜臻乖巧地闭上嘴。
“总之,我们经营了十来年,也是前年尾才有了大动作,我与你这样说罢,我们的研发中心与总加工出品地点在越州卫庄,情报总局在京城,情报头子便是金掌柜,最大的兵马武器库在东昌府,内部的控制总枢如今虽然还在越州,但之后会慢慢迁移到京城,外部的支援点在西北,是西突厥的一支,具体是哪一支如今还不能与你说的太细,因为这合作关系不牢靠的很,你只要认为西突厥的都是坏人便行。”
“之所以把这些事务这样分散着安置在不同的地理位置,是因为我们如今实力还不够,若全集中在一处了,倘若朝廷真的非要与我们争个鱼死网破,结果一定不会极好看。所以如今先这么着,等日后各处渐渐都完善了,再整合起来,到那时,我们什么也不用再怕。”
月光下,街面上静悄悄的,只有夜风拂过砖瓦与枝叶的声响。
卫珩说的其实很清楚,把整个家底都透露干净了,几乎没有任何隐瞒,也没有刻意的信息模糊。
且他总是说“我们”,仿佛真的把宜臻也归进了他的党羽之中,这竟然让宜臻不自觉的有些欢喜。
可是
“我听不太明白呢。”
小姑娘想了许久,终于还是老老实实地摇了头,“许多都听不太明白但是有些明白。”
“有些明白就够了。”
卫珩揉了揉她的脑袋,“许多事情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日后你渐渐听的多了,就能明白透了。”
“好。”
祝宜臻是个极会察言观色的姑娘。
尽管对着母亲,大姐姐,卫珩的时候,她知晓他们心里疼她,纵容她,不论她做了些什么,都不会真的与她计较,所以总会不那么谨慎多思,不拐弯抹角,想要说的事儿,直白了当地会立即说出口。
可小兽一般的直觉,还是让她能够下意识地止住某些不该冒出口的话。
悄悄藏在心里,从不冒冒失失地让人恼。
就像这会儿子,卫珩说你日后渐渐就能明白透了,小姑娘便点点头,再不刨根问底了。
她咧开嘴,就如同幼时那样,唇畔两涡旋儿,喜气又乖巧“好。我如今已经知晓,我卫珩哥哥是极厉害的,往后要如何做,我心里头有了数,便也有了章程了。”
卫珩哥哥日后是要造反的。
倘若成功了,就是九五之尊,万民敬仰。
倘若失败了,那便是万劫不复。
可不论哪一种结果,都是卫珩哥哥自己的选择。
是他自己想做的事儿。
只是她日后想做什么呢
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姑娘呢
“我想游遍山河川流,”
曙光在天际渐渐铺出来,少女侧着脸,瞧着那隐隐的朝霞。
她在外边儿呆了许久,又被卫珩揉了好几回脑袋,头上的钗环都已松了,步摇微晃,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想去越州,去黎州,去西北,整个大宣我都想骑着骏马走一走。而后和山昌先生一般,录下许多游记,我还可以画山河图,画长街百姓。”
“倘若有一天我下了地府转世投了胎,我期望世人记住的,不仅仅是祝四姑娘祝宜臻,也不仅仅是卫珩的未婚妻祝宜臻,而是游记的作者,书画大家祝先生。”
“卫珩哥哥,你说好不好”
静了片刻。
卫珩说好。
小姑娘便微微笑了起来。
这时候的宜臻,从来未想过,这么大的愿望,会以那样荒唐的方式,那么快就实现了。
今年,因为几省旱涝,圣上特地开恩,将春闱延后了半月。
从二月上旬延到了二月下旬。
只是这年代消息传达不便,大多的的举子们依旧照往常进京赶考,十之元月底便入了京。
也因了这缘故,这两月,京城的旅店、驿站人满为患,满满当当的都是进京赶考的学子们。
除了轩雅居。
轩雅居虽说是茶楼,占地却大的很,二楼也有不少厢房。
有些举子晚些到,寻不到可住宿的旅店,家底又富裕些的,瞧中了此处环境好,便说愿意“斥巨资”包上半月的厢房。
只是通通都被店家拒绝了。
像宜臻这样的,心里十分清楚,卫珩开这间茶楼,从来都不是奔着赚银两的目的开的。
可广大的举子们并不知晓。
一来二去,轩雅居东家竟然传出了一个清高自傲的名声。
然而更让人惊讶的是,这名声传出来后,茶楼的生意竟然越发鼎盛起来,许多读书人觉得,这才是视金钱如粪土,这才是气节。
卫珩有些头疼。
轩雅居秘密太多,事实上并不适宜太过拥挤的客流量,不然凭借金掌柜的本事,它不会在京城维持了这么多年恰到好处的低调。
但是偏偏,在这个时刻,因了这莫名其妙的理由,突然出了这状况。
事实上,京城不开放住宿的茶楼酒楼并不止轩雅居一家,却偏偏只有轩雅居出了这风头,若说没有人在背后使手段,莫说卫珩,便是连金掌柜都不信。
“只是既然都已做到这份上了,为何不直接动手如此拐弯抹角掩掩藏藏,实在不是太子的作风。”
金掌柜摸着胡须,眉头紧皱,“便是直接了当跟他父皇上了奏,难不成皇帝还会不信他不成”
卫珩垂下眼眸,翻了一页书,没开口。
周俟自然不会和宣帝上奏。
早在越州之时,他一波又一波地派了人来,非要与自己争个鱼死网破时,卫珩心里头就有些明白了。
他母亲的事,就算周俟不是全知道,想必心里也是有些数的。
皇后早逝,还是难产而亡,太子自打降生起,便被抱到了郦贵妃宫里。
郦贵妃无子,而前皇后母族势弱,这么些年,他们就算没养出多少母子情份,也早结成了利益共同体。
郦贵妃查出来的事儿,或许一开始还会藏着捏着,但绝无可能永远瞒着太子。
当时祝亭霜说要好好查查宜臻时,正巧是歪打正着,让太子发现了些端倪。
他跑去问郦贵妃,一下就什么都清楚了。
卫珩这个流落在外的民间皇子,他是除也得除,不除也得除。
好在,母亲去世之前,卫珩行事都低调的很,他手里头的生意和人脉线,牵扯太广,无数人都在出手帮他隐着。
是以太子和郦贵妃或许能查出一些浮在表面的势力,却绝对摸不准卫珩的命脉和真正实力。
“别管他了罢。”
少年揉了揉眉心,淡淡道,“左右只是一些跳梁小丑而已,与他们闹,没意思又费工夫,没必要。”
“是。”
“西北那边怎么样了”
“阿史那固褚倒是动心了,只不过被他儿子拦住,我估摸着,他们这是有些想坐地起价的意思。”
“想坐地起价就不要给价了。”卫珩嗤笑一声,“几万斤粮食就换那么几匹马,还真觉得自己亏了不成,多的是突厥人想做这桩生意。你让索白直接去和阿史那合侓谈,他比他这个叔叔,可识时务的多。”
金掌柜也是一笑“好,我这就吩咐下去。”
“对了。”
少年忽然喊住他,顿了片刻,到底还是把手里把玩着的东西递了过去,“这个,你派人送到祝府去。”
“可是公子”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卫珩打断他,“送去罢。”
“是。”
祝府离轩雅居并不远。
都在京城城门内,骑了马,不用半个时辰便到了。
可一直是到春闱放榜之后,祝宜臻才收到了卫珩送来的东西。
竟然是金掌柜亲自送来的。
“这是何物”
“虎符。”
“什么”
宜臻困惑地看着手里的东西。
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成的一块巴掌大小的横牌。
却也不是虎形的。
反而更像一只兔子。
为何叫虎符
而且
“卫珩给我这个做什么”
“这是兵符。”
金掌柜叹口气,语气听上去有些不情不愿“若有什么紧要的事儿发生,您升了信号弹,便会有人马赶来,再凭这令牌,您可以任意差遣公子手底下的人。”
金掌柜说这东西是虎符,其实没错的。
因为这兔子形状的令牌,本身就是他们的兵符。
整个卫庄,也就主子手里有那么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