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些宫人的,也是天子的,沈熙看到薛翕站在王赟身边,便猜到了大概。
王赟坐在太师椅上,看见他过来,便对他招手。
王赟问道“天子不听话,你觉得当如何”
沈熙闭了闭眼,沉声道“应幽禁反省。”
商姒被关了起来。
这一回,王赟断绝了她的所有食物和水,将她关了整整五天,她能活下来,那么她就继续做她的天子,如果活不下来,王赟会扶持新的傀儡。
沈熙数次尝试溜进去送水,最后一次,他成功了。
那个少年蜷缩在地上,高烧不退,沈熙把她抱到了床上,用身子暖了暖她,他听到她低声呓语,喊着“爷爷,乐儿好疼”。
沈熙这才知道,原来她还有个乳名,叫乐儿。
他抱紧她,她闭着眼睛,把他当成了别人,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钻。
她说“爷爷,抱抱乐儿,乐儿好想你。”
沈熙伸手抱了抱她。
他的心软了。
彻彻底底,一塌糊涂。
怀中少年身体柔软,不像男子,反而像个小姑娘。
借着月色,沈熙看着少年紧闭双眸的苍白脸庞。
眉眼精致,睫毛像两把刷子,好看得无可挑剔。
沈熙的心忽然微微一动。
他忽然俯身,拿出袖中藏的瓶子,将水慢慢喂入她的口中。
又将馒头掰成小块,捏着她的下颌,让她无意识地咽下。
像喂一只小猫。
可不是小猫吗这只猫儿,性子骄傲,总是伸出爪子挠他,还把自己弄得一身伤。
其实又何必呢
沈熙真的很想和她好好相处,但他知道,这或许再无可能了。
王赟一日不倒,他便要明面上站在王赟那边,只有他在中间平衡,王赟才会对这个傀儡天子放下戒备,她才能平安地长大。
若不在帝王家,那该有多好。
沈熙喂她喝了水吃了东西,便悄悄地退了下去。
翌日,商姒苏醒时,发现自己是躺在床上的,身子好像有了一点力气,虽然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她撑手坐起身来,四处张望,什么也没看到。
便垂下眼来,眼露黯然。
她就是个孤家寡人罢了,这世上,不会有人关心她,也不会有人愿意与她有瓜葛,他们都避她如蛇蝎,唯恐因为她得罪王赟。
商姒自嘲地笑了一声。
时间过得很快。
转眼之间,商姒十六岁了,她出落得亭亭玉立,只是属于少女的曼妙身姿,都隐藏在层层衣衫之下。
她喝药抑制了自己的月事,用裹胸遮掩女子的身体,多年习惯了变声,少女婉转的嗓音也无人可以听到。
她时常嗓子疼,时常头疼,时常胸闷,沈熙都看在眼里。
他知道她的头疼之疾是很小的时候染上的,但是关于除此之外的其他病,他也曾有意向太医打探过。
但是很多人都对她的病讳莫如深。
沈熙那时就产生了某种疑问,但看到少年的喉结之时,那些疑问便彻彻底底地打消了。
他觉得荒唐。
但是后来长安城破,他对那个新来的霸主俯首称臣之时,分明看到了一身裙装的她。
金钗玉铛,黄裙温婉,一脸困意,十分自然地冲着迟聿撒娇。
她笑着说,他们说话的声音吵到她了。
不过是转身一眼,沈熙就被她惊得魂飞魄散。
曾经幻想过她女装该是什么模样,但从未想过竟会如此之美。
眼波盈盈,红唇泛光,眉梢轻扬。
这么多年,与他朝夕相处的人是女人
那个会和他打架,会咬他,还会与他争吵的少年是女人
沈熙忽然恍然大悟。
为什么她会经常不舒服,为什么王赟会每个月让人给她送来奇怪的药,为什么她洗澡从来不让人贴身伺候,还有这些年时常让他在意的细枝末节。
她喜欢咬下唇,瞧着就可爱;她不纳妃嫔,身边最受宠的宫女姣月,也一直未曾升为妃位;她力气小,哪怕十六岁了,却连弓箭都还拉不开
沈熙恍然大悟的同时,却有些生气。
瞧瞧她在迟聿跟前的样子,这哪是真实的她呢哪怕知道她只是想保命,她反抗不了现在的迟聿,沈熙也还是看不惯眼前娇俏的“公主商姒”,她本来就是个清冷的性子,不爱主动搭理人,也不甚主动,为什么要在迟聿跟前主动
可她的一颦一笑都如此惑人,沈熙简直又爱又恨。
那些来自朝臣的流言蜚语又不断地传入他的耳中。
他们说,世子在宴会上抱着公主,昭告天下所有人,她是他的所有物。
还说,因为公主被人下了药,世子一怒之下杖杀了所有伺候公主的嬷嬷,连自己的亲信蓝衣都一并罚了。
沈熙一闭上眼,就能想象出,她是如何躺在那人怀中,娇软诱人,那人又是如何用这一双杀人的手,怜惜地抚弄着她的身子,如何疼爱着她。
不过是从一个牢笼里到了另一个牢笼,从前是傀儡,如今则是包装华美的金丝雀。
沈熙简直恨极了。
但她被迟聿从宫外带回来的那一日,沈熙听到消息说“陛下回来了”,便知道,是他想错了。
或许,迟聿对她也认真了,并不是完完全全将她当做一个玩物看待。
他会在意着她的喜怒哀乐,不会拘束她,甚至还召回了姣月。
比在王赟身边好太多了,沈熙这一回,选择了放手。
反正她也一直不待见他,那便算了,若迟聿当真爱她,被天下霸主保护着,那世上再也无人可以欺负她。
可后来的事情,又发生了很多很多。
头疼之疾发作,她在他怀中痛苦不堪;迟聿拿剑指着他,她选择挡在他的面前;他向迟聿坦诚,只为她能平安;千里奔回长安,他看着中箭的人目眦欲裂。
再到昭国,她恢复记忆,生了迟聿的气,明明已经喜欢上了迟聿,却又执着于当年的痛苦,看似在故意折磨迟聿,实则也在故意让自己不痛快。
那时候,沈熙就知道,他彻彻底底地输了。哪怕借酒壮胆勇敢袒露一切,他也夺不回她了。
迟聿让他去试探商姒那次,沈熙是彻底被迟聿震撼到了的。
他清楚地知道眼前这个人的傲骨,这个人从来不会低头,哪怕在帅帐中议事,众将各抒己见,但只要迟聿开口,便是代表着绝对的权威,无人胆敢置喙一句。
他身边的所有人,都保持着那个恰当的距离,既敬畏他,又尊敬他。
这样一个人,选择了低头。
沈熙觉得好笑,虽然意难平,但是他还是去了。
还是意难平。
他出京办事,看见皎皎明月,忽然想起曾经陪她看过的月亮,那一次便又喝醉了。
在回来的路上遇到刺杀,醉醺醺的他站在悬崖边,选择了跳崖求生,跳下去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如此真的死了,她会不会很难过
她会很难过,但是他清楚地知道,这种难过不同于爱情。
侥幸未死,上天似乎也看出了他的意难平,选择让他想起前世的一切。
那个破旧的南宫,孤独的商姒和他,至少他得到过她。
至少她最后,是死在了他的怀里。
她说“你说的,等我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沈熙完成了自己的承诺。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不甘心的呢
沈熙想起自己十岁的时候,父亲对他寄予的重望。
他其实还有自己的路要走,只是迷失太久了,总是找不到回家的路。
沈熙开始投身于朝政,成了本朝最年轻的尚书令。
名留青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