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华山上,几个穿着灰袍的僧人正拎着笤帚“刷刷刷”地清扫着青石板铺成的地面。山中本寂静无声,清脆的扫地声如同一曲梵呗,反而显得清晨的山林分外宁静。1
他们低头清扫着地面,身旁是一个几丈高的山洞,黑黢黢的洞口深不见底,如同一口能吞千百人的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洞穴顶前漆黑的巨石上刻着四个朱红的大字九华禁地。
洞前是一块青石砌成的平台,平台的另一端立着一株枝叶繁茂、浑身挂满缕缕红绸的参天巨树,正与洞口遥相呼应,荫蔽了大半的平台。正值深秋,巨树的落叶都飘洒在洞前的青石平台上。纷纷扬扬,扫去还生。
“师兄。”一位小僧人终于忍不住好奇,觑了一眼身旁的山洞,道,“这个洞这么大这么黑,又下了这么多禁制,里面关了什么样的厉鬼邪神啊”
“不是什么厉鬼邪神。”那位被叫做“师兄”的僧人一边扫地,一边慢悠悠地答道,“其实这里面的人早就已经死了,不过是放了一具尸体而已。”
“啧,死了还要被关在这里那不是永世不得超生”那小僧人瞪大了眼睛,道,“不知是什么十恶不赦的魔头”
那僧人师兄停了手中的活计,一手胳膊撑在扫帚柄上,将小僧人拉到自己跟前,小声道,“我如果告诉了你,你得保证只悄悄的记在心里,千万不能说出去。若是这事情传扬了出去,我们整个九华宗上上下下,恐怕都难逃一场灭顶之灾”
小僧人听得心里发紧,连连点头应声道“嗯嗯,我肯定不敢说”
僧人师兄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偷听后,趴在小僧人耳边,悄悄地轻声道“我听门中长辈说,这里面放着的乃是仙道第一剑清仪君苏子瑜的遗体”
“”小僧人狠狠颤抖了一下,道,“不是说清仪君已经形神俱灭了吗”
“那是假的。”僧人师兄道,“只怕他尸体的下落被人知道了,会引起各方争端,所以才说他已经形神俱灭。其实修真界十三大宗门的宗主联手,把他的尸体封印在了咱们这禁地里永世不得超生。”
“不过也真是他罪有应得。清徽宗宗主苏齐云一直器重他的才华,他却是偷偷挖了自己师弟云寒琰的玄天仙骨。凭借着别人的仙骨平步青云,其实没有半点真本事,叱咤风云又如何还不是偷来的东西这人品真是恶心透了”
“诶,我还听说他当年虽名扬四海风光无限,其实却是欺男霸女恶贯满盈。所谓的拯救苍生其实都是给自己沽名钓誉,背地里其实坏事都做尽了”
“啧啧啧这么坏”
身败名裂之后,当年无论行善还是作恶,都会被人抱着最大的恶意揣测。甚至子虚乌有的罪名,也会以讹传讹地扣在头上。
然而身死之后,是非毁誉,又有谁管得。2
两个僧人倚着手中的笤帚相对唏嘘,忽然只听得身后一身巨响,连忙回头,却只见身后的禁地轰然炸裂,碎石溅起几十丈高,洞口的巨石砰一声倒塌在地,“九华禁地”四个字也炸得粉碎。
两个僧人惊得愣了片刻以后,突然“啊”一声大喊出来,转身逃得无影无踪。
一袭青衣破山而出,粲若霓虹贯日,天边白日一瞬黯然失色。
三年不曾见光,苏子瑜站定后,只觉得这阳光刺眼,一时有些不习惯地微微眯起眸子。
他不自觉一眯眼,却是天然风度百媚从生,连日头都惭愧地悄然躲进云里去了。
关了自己的这个宗门倒是训练有素,苏子瑜才刚出来,就被闻声赶来的弟子门生们团团围住了。
不过他们的脑袋上都没长毛,原来是一群佛修。
苏子瑜只站在那里,长身玉立,浅青色的衣袍已陈旧地泛着灰白,衣上血迹斑驳也早已暗淡,唯有衣襟上银线绣的竹与他的容颜依旧霞明玉映。任凭世事催折,眉眼间依然冰清玉润,风雅无边。
他手中无剑,然剑意已动。
剑气凛冽,卷起苏子瑜的衣袂翩然。
周围的百余佛修都按着手中的剑,欲进而踟蹰不前。
这仙道第一剑,并不仅仅是说他手中之剑,凛然剑意早已化入他意念之中。他神识中的剑意,便足以荡平八荒流血千里。更遑论他若手中有剑,会有多可怕。
苏子瑜身形不动,剑气浩荡早已齐天地而薄日月,携雷霆万钧之势向八方奇袭。
霎时间,尘埃满天,周遭百余佛修都被一股强大到无法抵抗的剑气掀飞了出去,一个个口吐鲜血,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苏子瑜微微歪了歪头,轻轻笑道“我倒是高估了。”
苏子瑜话音刚落,只听头顶传来一个铜钟一般洪亮的声音“他们只是门中弟子,自然是禁不住你的大发神威”
“枉你是仙道第一剑,竟然和一群无名小辈动手。”一位白须白眉的老僧从天而降,落于苏子瑜面前,略微带着鄙夷地淡淡道,“真是掉价”
“见了我不逃还冲上来,自然是他们的错。”苏子瑜微微侧身,轻易避开了一道金光闪闪的符咒,轻轻挑唇道,“再说,我这么一个声名狼藉之人,堂堂九华宗住持和我动手不也掉价吗”
当反派嘛,歪理就要多。而且这些年歪理邪说挂在嘴边说惯了,苏子瑜随口就能来几句,已经分不清自己唇边的究竟是歪理还是真理了。
白眉老僧正是九华宗住持法空,被苏子瑜说得先是一愣,随即竖起了眉,冷声道“老衲还以为是诈尸,所以投个诛鬼符。看来这里不是诈尸,而是诈死了想不到清仪君还挺沉得住气,竟然蛰伏了三年之久。阿弥陀佛。”
“哪里哪里。”苏子瑜心道,这三年我可是真死了。
“阿弥陀佛。不过你也别得意得太早。”法空垂下眼帘,看着苏子瑜的左手,道,“老衲与各位掌门宗主早有防备你会诈死,你左手上那个东西可是会跟你一辈子的。”
苏子瑜抬起手臂,亮了亮左腕上那个黑漆漆的刻满了禁咒的铁环。这个东西方才确实没能破开来,苏子瑜便索性没有去管。现在苏子瑜抬起手,那铁环就如同一个丑陋的手镯戴在修长白皙的手臂上,显得异常刺眼。苏子瑜自己只随意看了一眼,道“你说的是这个东西吗丑了点。不过既然是你们一片心意,多谢了。”
“你”得来的不是对方的怒吼也不是质问,法空不料想得到的竟会是这样风轻云淡的回答,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力气也无处使,竖着眉毛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清仪君,你还不知道它的厉害,这是用伏阴山上的万年寒蚀铁打造的,以后你再也不可能吸收任何的天地精华,再也不可能修仙了。”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再也吸收不了天地精华、凝结不了内丹、修行也没法有任何突破。天地灵气一丝也进不去你体内,你的法力只能日渐枯竭直到消亡我们当时就担心你会诈死,知道凭我们拦不住你,所以才联手弄出了这个东西戴在你手上。所以就算你从这里逃出去了,法力也只有出没有进直到枯竭,最后也只有死路一条”
其实这群人自以为是的这个铁环在苏子瑜看来也就那样。苏子瑜本来就已经自废修为没有法力了,戴不戴这个圈子都一样没法力。而问系统借来的法力不属天地灵气也不是修行所得,当然不受这个圈的限制。
不过比较毒的是,这个圈子就好比堵死了一条河道。苏子瑜现在的身体本来就是一条干涸的河流,天地灵气好比那些涓涓细流,完全被堵死在外无法吸收,除非像刚才借法力那样有人一阵猛灌,否则以后想靠自己修行重新练气筑基积攒法力是不可能有了。
明明很简单的一个东西,老和尚解说起来就是罗里嗦个没完,苏子瑜打断他道“这就不用你操心了。一句话,放不放我走放的话我这就走了,不放的话我砸了你的山门再走。”
就这么放人走,丢脸。不放人走,肯定打不过,等被他打败还砸了山门再放人走,更丢脸。左右都是丢脸,法空涨青了脸,半晌才憋出来一句“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的确,以前苏子瑜虽然作为反派,但好歹是一代正道楷模修仙界的典范,一言一行温润如玉端庄沉稳,和现在这个样子的确是反差略大。
苏子瑜嫣然轻笑,道“以前那样多累。”再说你们不都觉得我是装出来的吗
法空愣了愣,硬的不行,就改成了来软的“阿弥陀佛。清仪君,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老衲真心奉劝你,你品行不端为祸苍生,出去之后定会酿成大祸,到时候天道昭彰报应不爽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不如留下来和老衲潜心念佛,也好洗清你的罪孽。我佛慈悲。”
苏子瑜“”
“法空长老,劝他有何用他如果有羞耻之心,当初就不会偷摸着夺人仙骨,这和人间的杀人放火有何区别我看还要恶上十倍”一个洪亮的声音当空穿来,“这种人就应该扒了你抽了筋刮碎骨头,镇压他的魂魄永世不得超生”
苏子瑜一怔,这个声音,实在耳熟。
这不是自己的二师兄高天泽的声音
“接到信号,赶来迟了。”一位紫衣银甲的仙人御长刀而来,站定后向法空长老一拱手,道,“我清徽宗宗门不幸出了这样一个无耻败类,有劳你们看管了三年。”
法空道“阿弥陀佛,首阳君客气客气。”
果然是苏子瑜的二师兄首阳君高天泽。高天泽此人出身显赫法力无穷,修仙后一心向道爱憎分明,然而头脑十分正直而且简单,帮理不帮亲。只要是做错了,哪怕是他亲爹,他也能毫不犹豫一刀剁了。
高天泽为人冷傲不轻易与人交友,当年唯有苏子瑜与高天泽师出同门感情甚笃,互相肯为对方两肋插刀。然而得知苏子瑜竟然是抽了的别人修仙,高天泽立刻拔刀相向与自己最好的朋友势同水火。
不过苏子瑜也可以理解,像高天泽这样刚直的人,当初晚晴崖上没有随那千余人一起来讨伐自己赶尽杀绝,已经算尽了师兄弟之情了。今日他当然没有再放自己一马的道理。
原本以为自己面对这群人已经能够已经心如铁石波澜不惊,看到高天泽后,苏子瑜的心还是忍不住颤了一下。
毕竟,还是朝夕相对了整整十年。
一万个人不相干的人把自己骂个狗血淋头,苏子瑜依然可以谈笑风生。然而一个至亲之人向心口捅来的刀子,比一万个陌生人捅自己一万刀,还要痛一万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