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
娇软柔媚的女声,尾音袅袅勾人,瞬间打破了四下里凝固着的寂静。
帝辛没有回头。
透过那精致的雕花木窗,他将那朝歌城内的万家灯火尽敛眼底。
这曾是他的朝歌,曾是他的天下、他的王朝。而如今他再看它,眼底却无波无澜,仿若这朝歌的一切、这王朝的一切,从来就与他无关。
“爱妃怎么还没走”
他问,仿佛是在问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姬发领军,已然兵临城下。明日,朝歌便不是朝歌,殷商也不再是殷商了。
宫中上下,早已是四处溃逃、各奔东西,你还留在朝歌、留在王宫里做什么
帝辛是想这样问的。
“依大王来说,妾身该去哪儿”
帝辛转身,终于将目光从那万家灯火上挪开,悠悠望进妲己的眼里,只一刹那,他便瞧明白了她眼里的意思
她是来亲眼见证他的死亡的。
回想前日夜里的古怪一梦,忽记起梦里的妲己,是听了女娲的法旨、为了那所谓的仙途,要来毁他殷商王朝基业的。
现下来看,梦中的一切,未必不真。与其说是梦,倒不如说是,有人想要借那一梦,让他遍览故事始终。
“呵”
扯了扯嘴角,帝辛扯出了一抹蔑笑。
大步流星地离开窗边,几个大开大合间,他去到了矮榻前,挥手、打落矮榻两边烛台,眼见着翻落的烛火顺着幕帘蹿的燃起,他弯腰拿起榻上的金盏、猛地便往正被火舌蚕食着的幕帘上一掷
“歘”
金盏在地面上滚落,喷洒而出的酒倾覆在那火舌上,火舌猛地跳了跳,瞬间燃得更烈,连至地面的绒毯也跟着燃了起来。
妲己被震住了,有些想不明白帝辛此举何意,一连往后倒退了几步,只能透过那忽高忽低的火焰,看着那正独自坦然、落座于榻前的帝辛。
“你走。”
惯来威严浑厚的声音,在说着这三个字的时候,极淡极淡。
妲己何等聪明,在听到这三个字以后,如何能还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她不知道帝辛是如何看出她的来意的,但眼下的情势却再明了不过
饶是知晓她的来意,他仍旧预备让她的心意顺遂。
他是在告诉她,我会死的,你走。
感动吗
也许。
归根结底,还是修行得道更为重要。
妲己觉得自己足够清醒,所以她笑,在熊熊大火暂时侵蚀不到的地方,对着帝辛柔柔拜倒,“妾身多谢大王。”
说完,她便走了。
直至妲己的身影完全消失,帝辛也仍旧只是端坐在榻前、不曾抬眼。
初入人世的妲己露出的破绽太多,他早早就知道她是狐狸变的。但狐狸又如何他只要喜欢,便可给她无尽的宠爱。
生来就注定会是万臣之君,帝辛从不否认他是极其唯吾独尊、不可一世、放浪形骸的一个人。
绝大多数世人没有的东西,他生而有之,于是便很少渴求什么、喜爱什么。但显然,妲己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切。
身为帝王,他喜欢她无可比拟的容貌、喜欢她从不如旁人般唯唯诺诺的娇媚柔情、喜欢她几乎和他骨子里如出一辙的骄矜傲慢。
喜欢得久了,这种喜欢自然也就慢慢变成了一种爱。
他不介意她是人还是狐狸,也不介意她是不是同样爱他,只要他一天是君王,她便一天不会离开他。
他从前便有这样的认知,不知道为什么,只误以为她是恋慕这人世间的繁华。
直到前日夜里,从那梦中一探,方才明白,诸多虚情假意,便连她来,也仅仅是为了夺他性命,亡他殷商气数。于是,那很浓很浓的喜欢,那来之不易的丁点爱意,便也全都烟消云散了。
朝臣、仇敌,很多人都说他冥顽不灵。这四个字,换个意思,就是“偏执”。用这样的形容词来形容他,对、也不对。
他并不后悔为了妲己,使得万里江山尽覆。事实上,他比所有的人都要更放得下些。
喜爱时,他可将天下奉上,决心放下时,便是从此天高地远、与他再无相关。
江山是,妲己,亦是。
于是,直到妲己离开的时候,他也不曾提醒过她
要一个鼎盛的王朝落败、一个曾经勤勉为政的帝王昏庸,必须要有一个人来做坏人、受尽天下讨伐。作为被推出来作“坏人”的那柄刀,女娲只会用她的性命来平民愤,怎么可能会依诺助她修行
妲己的确聪明,但到底是初入人世,还是天真了一些。
熊熊的火焰蚕食到肉里白骨的时候,帝辛感受到了灼烧到灵魂深处的疼痛,他闷哼着仰倒在了地面上,火焰燃烧的速度很快就席卷到了他的全身。
死亡,应该是一瞬间的事。
在灵魂和肉体双重绞痛的过程中,帝辛的意识忽然在一片虚无里,映出了前日那梦里,原本有些模糊朦胧的自己的结局
似乎同样是在这为妲己建成的摘星楼里,同样是而亡。在梦里的最后,他以灵魂的姿态存在着,他亲眼见到了妲己被姜子牙那厮拿捏清算、女娲自始至终不曾出现。而当姜子牙拿着封神榜站在封神台上唱榜时,甚至连早早被伐的他,也得了个天喜星君的名号。
有点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