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洪江第一反应是拒绝,上头三令五申, 连一进村的墙上都用石灰刷着大大的“多养猪, 少养鸡, 不养羊”几个字, 羊养出来合作社不收,总不能自个儿杀了吃吧那东西膻味儿大,也没几两肉。
淼淼知道爸爸是传统的小农思维。可上头没“计划”, 耐不住下头有市场啊。
“妈妈, 咱们养吧,养吧,给咩咩找个伴儿,好不好嘛”她抱着刘玉珍胳膊晃,妈妈挺吃小棉袄这一套的。
果然,刘玉珍笑起来“先起开,一身汗你别来沾,以为养羊是闹着玩呢”咩咩虽然大多数时候吃草,但谁都知道玉米和盐巴确实更养它们,每隔十天半月总要喂点儿, 开销也不小。另外, 也跟丈夫担心的一样, 养出来销不出去也是个麻烦事儿。
“妈, 咱们又不卖羊肉,不用担心卖不出去。”
看见墙角那两大口袋塞得胀鼓鼓的东西,刘玉珍突然眼睛一亮。对啊, 不卖肉可以卖毛啊
淼淼急得跺脚,“爸,妈,我问过姑姑了,她们纺织厂以后会收羊毛呢,用羊毛做的衣服,可贵了听说好几百一件呢”
杜洪江眼睛一亮,嘴上却还说,“她啥时候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淼淼不给他们动摇的机会,跟二哥使个眼色,兄妹俩一边抱一个,东拉西扯劝起来,最后老太太听不下去了,“管你们爱同意不同意,这羊我孙女养定了,明天就去买几块钱我黄树芬还能拿出来。”
话已至此,要再拗着就有薅老人家羊毛的嫌疑了。花了一个星期,等终于把烟苗栽下去,又浇过水,确定不会死后,杜洪江带着宝贝闺女出去一趟,跑了好几个公社,甚至都跑到隔壁县区,才买回另一只咩来。
当然,必须是公的。
买来的公咩五个月大,比咩咩大一个月,羊毛浅浅,薄薄的一层,长手长脚,用老太太的话说,这就是个羊中帅小伙。
“那你以后就叫小帅吧。”淼淼在它头上摸了摸,捋捋它少得可怜的羊毛,以后,她的任务只有两个一是帮小帅生发生毛,尽快变毛球,二是预防并阻止它们早恋。绵羊的性腺要七个月才能发育成熟,最佳配种年龄是一岁出头,可刚才这家伙看咩咩的表情已经有点不对劲了。
淼淼深深的有一种“我闺女要被猪拱”的危机感。
不过,跟她相反的是,四个哥哥非常喜欢小帅,因为它吃草不挑,老的嫩的来者不拒,吃不饱不会扯着嗓子干嚎,吃撑了也不会满院乱刨果然这世界上所有生物都是男的比女的要好对付。
过完元宵节,开学了。
淼淼又回到早出晚归的规律生活中来,只有牛明丽,人是回来了,心却还在那碗凉皮上。
“淼淼,你说凉皮到底是啥做的,跟肉皮有啥不一样啊”
杜淼淼小小的翻个白眼,“你说呢”这不废话嘛,一个面皮,一个肉皮啊,但自己想到那香辣爽口的滋味,也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牛明丽立马大叫“我就知道你也跟我一样想吃要不”后面越说越小,淼淼压根听不清,只能猜着问“你还想吃”
小丫头点头如捣蒜。
淼淼盘算一下,墙洞里还剩三毛多,两碗是买不起的,可合吃一碗的话又不爽。
“我有个主意”牛明丽凑过来,小声小气说了几句,淼淼吓得嘴巴大张,她怎么怎么能干那事打死她也不会干的,坚决不,她宁愿不吃那碗凉皮,真的。
她的抗拒和嫌弃实在是太明显了,牛明丽想了想,退一步“那这样,我来捡,你负责帮我看着,别让人抢了总行吧”见她还是摇头,小姑娘继续说“你嫌脏就不用动手,帮我守着,到时候卖了钱咱们一起去吃凉皮那么好吃你就不想吃吗”
杜淼淼“”不想。
可明丽是个倔强姑娘,一旦打定主意,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不愧是姓牛的。嗯,淼淼捂着鼻子,佩服得五体投地。
只见她从路边掰两段树枝,不知又从哪儿搞来的箩筐,熟练的把一坨披萨那么大的,嗯,黑褐色的,散发着恶臭的牛粪扒拉进去,“那儿还有,还有”兴奋得手舞足蹈。
杜淼淼“”我上辈子虽是在孤儿院长大,可也没捡过牛粪啊。
她们放学的正巧,正好赶上生产队下工,放牛的放驴的都往家赶,才“新陈代谢”出来的便便被她捡了个大便宜。
这时候的便便是好东西,种地得有肥料,可化肥不便宜,于是农家粪就成了抢手货,双水村土地多,一年四季都要买粪。但别的生产队也不富余,所以抢粪成了春天必干之事,顶顶重要之事。
他们的粪主要有三个来源,一是把住自己队上的牲口,肥水决不能流外人田,它们释放在半道上的,得一点不落的捡回去,攒几天凑够十斤干粪能换三毛钱。二是去县城大单位买,有宿舍的最好,人口集中,排泄量大,也是三毛一斤。三是去学校买,因为孩子多,都得吃喝拉撒。
杜淼淼还记得上学期的某一天,班主任在一阵恶臭之后大吼一声“有人偷粪”,然后全班师生狂奔到厕所逮贼的场景,学校也有田地,但用不完那么多粪,剩下的可是经济来源之一啊。
群情激奋,怒不可遏。当时牛明丽还跑最前面,鞋都掉了。
厕所男左女右,被偷的是女厕的,大家不管男女一窝蜂涌进女厕还好里头没人。话说回来,要有人也就不会被偷了。
据明丽事后回忆,那两个偷粪贼吓得一头栽粪坑里,险些没被呛死,四手四脚一划一划的,粪光荡漾莫名有种“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的既视感。最后两个“屎人”是救上来了,但他们所在的生产队还来学校发言,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认错,悔过。
还是挺惨的。
才想着,就见明丽指着左前方土拨鼠尖叫“啊啊啊啊啊”
淼淼定睛一看,那是一坨十二寸披萨可以切八块那种大小的以她现在的视力还能看见丝丝热气,隐隐约约。
吐了。
她从来不是矫情的人,村里或者上下学路上也能偶尔看见一坨两坨的,只要绕开别踩鞋子上就行,她都不会觉着恶心啥的。可现在只怪自己想象力太丰富,联想是个可怕的东西。
明丽捡了大披萨,屁颠屁颠跑回来,“等我们卖了就能吃凉皮啦”
杜淼淼呕了两口苦胆水,气若游丝“我再也不吃了。”
回到家,老太太见她面色苍白,还以为生病了,嘘寒问暖,说要不去找赤脚大夫抓包药,要不要吃红糖鸡蛋。淼淼看着猪鸡羊俱全却仍收拾得干净整洁的院子,再次感激上天把她生在这么好的家里。
她以为,过了今晚牛明丽说不定会忘记这茬。
谁知第二天放学路上,她又开始轰轰烈烈的捡粪之旅任何时候都不能低估孩子的决心。
每天两趟放学路,周末跟牛屁股后头,攒了两个星期,终于攒够十四斤牛粪,两大背篓都装不下,出纳当场给她四毛二分钱。拿到钱的第一时间就是去找好朋友,约定第二天星期天,让哥哥们带她们进城。
淼淼嘴上嫌弃她,心里却美得冒泡,老天爷啊,这是什么神仙好闺蜜,捡粪也要养我。
牛明涛“”这妹妹不是亲生的。
当然,淼淼是不可能全让她花钱的。第二天把墙洞里的硬币掏出来,又找二哥借了五毛,凑够一块四,刚好七个孩子,见者有份。
“小姑娘来啦”卖凉皮的还记得她,这么好看还懂礼貌的小丫头可不多见。
“是呀,叔叔好,祝您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男人被她逗笑,“啥财源不财源的,现在啊也就是混口饭吃。”好像不太开怀的样子。
淼淼心想,大人都喜欢乖巧懂事的孩子,自己要是多跟他聊几句,说不定他心情一好,多给他们碗里抓一把凉皮呢想到自己居然有这种可耻的小心机,淼淼老脸羞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