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这是什么意思”
“城隍,一城之神,不能走出这座城,受制于地府和人皇。”严凉的笑声停不下来,望着塔下恢弘的建筑群,“咸祯帝是人皇,人皇死后,魂魄不入本地地府,而是由泰山东岳大帝座下的鬼差送去泰山审判功过。咸祯帝怕我死后会化为厉鬼报复他,他找来无数僧道法师为他护法,可他还是怕”
“最后他想出一个办法,他封我做城隍,用这座豫京地府把我困住,而他死后也不会见到我”
严凉近乎狂笑,那声音凄厉如夜枭,听在曲朝露耳中,狠狠的刺在心头。
“咸祯帝,他这是有多心虚连我死了都不放过我他是要我永生永世都报不得此生之仇,要我永生永世都给他效忠,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曲朝露想要说话,却连吐出一个字都那样哽咽。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在衣襟上,淌出斑驳的泪痕,宛如夜来霜露,残忍的冰冻了绯红的衣衫。
她一步步朝着严凉走去,听着他那发狂的、悲戚而渐渐颓然无力的笑声,只觉得心口被刀绞着,仿佛能看见他受刑时候的铁骨铮铮和被不甘之火洞烧的眼眸。
她仿佛能看见外表懦弱心中却无限阴暗的咸祯帝,执着朱红大印盖在了册封豫京城隍的圣旨上,然后勾起那阴森的唇角,无声对严凉说朕许你永生永世忠君爱国,你便在豫京地府里好好干吧,朕,高枕无忧。
严凉还在笑,急促的呼吸越来越沉重,那一呼一吸间的怨恨与自嘲,绝望的冲击在曲朝露的心间。
看不到他的眼神,但那背影像是受了伤的兽,因着笑声而绝望的颤抖。
曲朝露再也忍不住了,她扑上去,从他的身后用力的环抱住他,把脸紧紧贴在他背后,啼呼道“严凉,你是护国庇民的东平侯,是我从豆蔻之年就在闺阁里默默崇拜的年轻将军在百姓的眼里你是忠骨英灵,而在众鬼的眼里,你是公正严明的城隍爷。你一直都是大家心目中的英雄,你向那些个自私小人认输做什么你做不了厉鬼也没关系,我可以做厉鬼我帮你去杀了那些小人,我把他们拖到地府来让你报仇”
严凉身躯一震,笑声骤止。
曲朝露看不见他的神色,只能抱紧他,用紧密的贴合告诉他自己的心意。
半晌,他道“你要是真把那些人弄来地府,秦广王就要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了。”
曲朝露咬牙道“不蒸馒头争口气,玉石俱焚也罢”
知道她说的是气话,却令严凉倍感温暖,某种感动的情绪渐渐在心中排山倒海的翻腾。
他回过身,揽着曲朝露的身子,轻轻托起她的后脑勺,颔首与她的脸贴得很近,低笑“曲朝露,你真是可以。”
“我城隍爷可还难过您别难过。”曲朝露恳切劝着,想了想,决心将曲典御说的那件事告诉严凉。
“城隍爷,我从我爹那里得知一件事。今上可能根本不是皇家血脉,而是异族皇帝之子。”
严凉眼底飞快掠过一抹震惊,深邃的眸子里风起云涌,看不出究竟是什么情绪,十分的复杂。
曲朝露望着他,将曲典御说过的那些话都讲了出来。
严凉听得很认真,也很震惊。他久久没有说话,长久的沉默,尔后终于像是嘲讽一个小丑那样,冷冷的笑出来“这样的话,咸祯帝就完了。”他对曲朝露说“他现在居于人皇的位置,还能享有人皇的气数,但身为人皇不能庇佑百姓,又屡屡造孽,要不了多久就会耗尽气数。到时候,别说是死无葬身之地了,甚至等他的魂魄去到泰山东岳大帝那里,东岳大帝会用比我这里百倍千倍的惩罚制裁他”
曲朝露喃喃“就算如此,可你却不能亲手报仇”
“能与不能,还要看机会。”严凉认真的说,“等时候到了,你就知道了。我始终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不会错过自己要等的那个机会。”
曲朝露点一点头,她相信严凉的话,一如她从年少的时候就相信年轻的东平侯能够保住百姓们的平安。
她的双手此刻正搭在严凉肩头,身子松松垮垮的靠在他怀里,看上去像是一个被保护的姿势,仿佛是轻怜蜜爱似的教人羞涩而心安。
严凉忽的玩味的问道“曲朝露,你刚才说,你从豆蔻之年就在闺阁里默默的崇拜我”
曲朝露一怔,蓦然有种被抓包的局促感,脸上的泪痕也顾不上管,别开视线心虚道“我说的是实话。”
严凉略一思忖,道“你豆蔻之年,恰是我大哥过世,我袭爵的时候吧。”
“嗯。”
严凉调笑“这么说,你从那时候就心悦我了”
“不是,我”曲朝露局促的红了脸,“我常听东平侯府的故事,一直很钦佩你们为了百姓的安居乐业,浴血奋战在沙场。”
严凉不说话,只静静看着她。
不远处暖橘色的灯光照得她眉目如画,顾盼生情,玉色的容颜如浸润在灯火中,澄澈柔软。鬼魂的脸色本都是薄薄的钧窑瓷色,可大约是因为曲朝露饮了酒,眼神有些迷离,烟水眸子里宛如泣露似的挂着水雾,在暖暖的灯光下身姿犹如一株艳丽的红杏,淡淡的酒晕染上细腻肌肤,惘然如照落在朱阁绮户的柔柔月光,那样的媚骨生香。
她眼含水雾的对上严凉的眼,红唇轻动,嫣然百媚“城隍爷”
严凉的嗓音有些低哑,细细听辨,竟含了几分酥骨的味道“你不是有许多话要和我说吗这段时间里可都想好了”
曲朝露娇羞如不胜凉风,点点头。
严凉好整以暇道“你说,我都听着。”
见他这般煞有介事,曲朝露反倒开不了口了。
她不由想到从前撩拨严凉的时候,那时的她一派驾轻就熟的模样,随时不忘千娇百媚的勾引,被他反击的时候也会遇强则强,再朝他反击回去。
在这充满暧昧、激情和征服的博弈中,她渐渐的了解了严凉,离他的心越来越近,也渐渐的丢了自己的心。
或许严凉也是如此吧。
曲朝露鲜明的感受到自己动情后的不同,就比如现在让她再说出那些表明心迹的话,她竟是双颊如火烧云般,娇羞的说不出来了。
她促狭的瞥一眼严凉,见他勾着唇角深深盯着她,那温柔又带着玩味的笑容更是令她的心怦怦直跳。曲朝露缓了半晌,才酝酿足了勇气,能够将每一个字都说的凝实而平静。
“城隍爷,朝露心悦您、倾慕您、喜欢您。”
她说着,声音如投石入水后的余音潺潺,清澄柔媚“这段时间我都想明白了,您说您向我认输,其实我也要向您认输。朝露丢了心了,总是为城隍爷牵肠挂肚,一个人在鸳鸯湖里的时候,一想到城隍爷也会觉得温暖。”
她缓了缓,像是做好了受罚的心理准备,道“我的心意,我都告诉城隍爷了。是我招惹您在先,城隍爷若是要治我的罪,朝露甘愿受罚。只求您不要再不甘不平,不要因为愤怒和仇恨而伤了自己的身子。朝露没法时时刻刻跟在城隍爷身边,看不到您的时候,想到您或许正在和方才那样痛苦的控诉,我心里很是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