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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在夜里停了,刘姨的手机没电自动关机。
房间寂静,偶尔有狄然翻动书页的声音,她看了一下午,一直看到暮色深沉。
外面突然腾空燃放起绚烂的烟花,狄然向窗外看了一眼,又缩回软绵绵的被子里。离过年还有好几天,不知道谁闲得无聊这时候放烟花,那烟花不停地响,离她极近,听得她心脏不舒服。
她又抬眼向窗外望去,一下愣住。
那串璀璨的火星在夜幕里排列组合成一条炫美的英文字母。
【happy birthday】
她放下书起身到窗边,庭院里的积雪很厚,李东扬站在她窗户下面戴着一副棉手套堆雪人。
他穿着一件灰色大衣,裤子上沾满碎雪,比狄然两个月前见他时气色好多了,也没那么消瘦,他像是有心电感应一样,转头看见狄然站在窗口。
“冷,把窗关上。”他笑了笑。
狄然指指天上的烟花,问:“你放的”
李东扬点头:“生日没陪你,今天给你补过,烟花还有三十分钟,你关上窗慢慢看。”
狄然说:“耳朵疼。”
李东扬一愣,随即掏出手机发了条消息出去,烟花停了。
狄然关上窗子。
李东扬正在给雪人滚脑袋,狄然出来了,她很久没有接触外面的空气,被冻得肩膀挤成一团。
她站在李东扬面前,安静地看他堆雪人:“下次别这么冲动了。”
李东扬手下动作停了,冷静地说:“那几个月我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让我知道是谁动了你,他躲到天涯海角我都会宰了他,我只后悔没当场杀了他,还让他进医院抢救。”
“两个月的牢房没蹲够”狄然裹在羽绒服里缩着脑袋,扁扁嘴巴。
李东扬:“再给我次机会,哪怕蹲一辈子,我也会亲手弄死他。”
“神经病吧。”狄然骂他一句,转身要走。
李东扬忽然从身后抱住她,他看上去胖了点,骨头却还是嶙峋,隔着两层衣服依旧硌得狄然难受。
他将下巴搁在狄然肩头,嘴唇动了动刚要说话,狄然先他一步开口:“你别和我道歉,这不是你的错,就算我没去平县也会是在别的地方。他要的是我,事情总归要发生,躲不开的。”
他的话被抢了,一下子不知道再说什么。
狄然挣扎了一下:“你抱我太紧了,我心脏不舒服。”
李东扬松开手:“跟我去国外吧。”
狄然怔怔盯着脚下的雪。
“我陪你治病,你不能这样拖一辈子。”李东扬摸她头发,“你和陆川的事情……”
他顿了顿,低声道:“我也陪你去看医生,国外很多有名的心理医生,一个不行看十个,十个不行我就带你去把所有的医生都看一遍,看好为止,我陪你。”
狄然眼圈一热,别过脸去。
李东扬将她脸摆正:“听狄梦说,你最近很爱哭。”
狄然躲不开他,又不想被他看见掉眼泪的样子,只得扬起脸怼他:“你不是不要我了我生病关你什么事,现在备胎都流行做全套了吗”
李东扬静静看她,伸手抹了抹她的眼角:“狄然,你可能搞错了,就你现在的处境而言,你没资格说我说这种话。如果我不在了,想想你会不会哭。”
他话音刚落,狄然猛然抓住他的袖子。
她五指攥紧,指关节泛白。
“知道我重要了”李东扬笑笑,“我开玩笑的。”
月亮投下辉明的光彩,狄然的脸本来就是不健康的苍白,在它的照耀下显得更加透明和亮,她的面皮轻薄得像一层纱,需要拼力才能压下皮下滚烫的血液和微蓝的血管。
冬夜的风很凉,李东扬脚步挪动,替她挡住风口。
“我之前说的是气话,我什么都能不要,只有你不行。”
“你如果想要,我的命都能拿给你摔响听。”
“你就当我是贱吧,我陪你去治病,等你好起来,想去哪里,想和谁一起,我都随你。”
狄然站在室外,明明应该很冷,却觉得多日来的寒冷和疲乏消失不见。
那些痛和难过似乎也变得轻了,至少这一时三刻变得轻了。
她仰头看了看月亮,忽然想起刚才书中看到的那句话。
【他是我最强的思念。如果别的一切都毁灭了,而他还留下来,我就能继续活下去;如果别的一切都留下来,而他却给消灭了,这个世界对于我就将成为一个极陌生的地方,我不会像是它的一部分。】
【他比我更像我自己,不管我们的灵魂是什么做的,他的和我的,是完全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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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换了新主人,也是一对年轻的情侣。
狄然站在院里落满雪的合欢树下,看着女人清理缠在阳台上的爬墙虎枯藤,她一边扬着扫把,一边回头嚷嚷着骂屋里的男人只知道打游戏不管家务。
夏天晚上狄然会和陆川在阳台纳凉,她血嫩,总有蚊虫顺着藤蔓飞出来咬她,可她从来没想过拔掉它。那屋里的每一个物件,每一片墙面,甚至爬墙虎每一个叶片,她都喜欢。
女人实在没力气了,将扫把扔回屋里,男人骂骂咧咧出来,用脚勾了勾枯藤,顺着墙壁通通踢了下去。
楼梯道里钻出来一个小小的人影,他冲着狄然飞扑过来:“然然姐你终于回来了!你和陆川哥哥要搬回来住吗”
浩浩抱住她的腰:“我想你了,小胖也想你,但我是真的想你,他只是想你回来给他买零食。你不知道新搬来的那两个人多讨厌,每天晚上电视机声音开得特别大,我不喜欢他们。”
狄然弯腰摸了摸他的脑袋:“你上初中了”
浩浩点头。
“期末考试成绩怎么样”
浩浩一听,也不想她了,转身就要逃跑。
狄然拉住他的胳膊,将手里的纸袋递给他。
她蹲下身,裹了裹围巾,看着浩浩。
“然然姐,你怎么了”浩浩在她眼神中读出了些许他现在还不明白的东西。
狄然摇摇头,轻声说:“拜托你件事情,如果你再见到陆川哥哥,帮我把这个袋子给他,好吗”
浩浩扒开袋口看了看,里面满满的东西――几条裙子、一枚戒指、一个粘土挂坠,还有一个相机和一些他不认识的东西。
“就只是还给陆川哥哥”浩浩问,“不用说什么吗”
“要说。”
雪后初晴,狄然抬眼,见合欢树上的的积雪被日光映得发亮。
她凝视了一会,觉得眼睛快要被刺伤了。
“你告诉陆川,然然姐说,别等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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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然走了很久,她不认路,漫无目的埋头乱走。
李东扬默默跟在她身后,视线落在她垂在身侧冻红的手上。
傍晚的夕阳和霞光照进城市的内流河,泡腾着工业废水的河水沿着弯曲的河道潺潺而下。狄然站在夕阳下的桥面上,顿住脚步,她的目光像是被什么东西无形中牵引一样,落到桥对面的人行甬道上。
那里走过一个女人。女人肌肤蜡黄,衣着破旧土气,头发沾满皮屑和油垢,一眼看上去分辨不出年纪。她挺着圆鼓鼓的孕肚,步履蹒跚,手里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女孩,后背还背着一个熟睡的婴儿。
她身边站着一个同样的肤色和穿着的老太,用行人听不懂的方言凶神恶煞地吼她。
女人面带恐惧,小心翼翼的神色在这灿烂的晚霞之中像g卑微又肮脏的尘土。
她坐在路牙上,解了背后的襁褓,撩起衣服露出半边干瘪下垂的乳,在人来人往的路边喂奶。
“你在看什么”李东扬上前,忍不住将她冰凉的手握在掌心。
天边暖霞映眼,狄然轻声说:“你看。”
众生皆苦。
有人自得其乐,有人明哲保身,却没有人能游出苦海,一生顺遂。
狄然收回目光。
李东扬没有放开她的手,牵着她继续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