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然无言,不知道怎么开口。
陆川声音温柔:“没有,我接程耀的案子不是因为你,不成家也不是因为你,我工作太忙,没时间照顾家庭。”
他故作轻松:“很久没见了,刚才只是在和你说笑,别放心上。”
狄然朝他笑了笑。
李东扬带着几个孩子在院里放烟花,三十岁的男人却比小孩还幼稚,抢了烟火棒就跑,惹得一群孩子在身后追他。
狄然顺着楼梯下去,他转头看到她来,脱了自己的外套给她穿上,又献宝一样把抢来的烟火棒递给她。
陆川站在二楼的阳台,手伸进衣兜,掏出一枚朴素的戒指。
他左手无名指上有一道白白的痕迹,是常年戴戒指留下的印子。
戒指是十年前的七夕,他买来送她的。
他常年戴在手上,睡觉时戴、洗澡时戴,从不离身,只有在见她的时候会短暂地摘下来。
有些话想对她说,又不能说,只能说成是玩笑。
有些事想让她知道,又觉得不该让她知道,只能隐瞒说谎。
她日子过得很好,每天都笑。
比起她无忧无虑的笑容,他一切的心思都微不足道。
陆川将戒指戴回手上,透过层层炫目的烟火,清晰看见她的脸庞。
稚嫩、美丽、张扬。
那是他夜空之中,一生不会泯灭的月光。
――
陆川很久没做梦了。
梦里的他上了年岁,两鬓的头发已经斑白。
他离开官场做了老师,退休后在海边买了个小院,每天种种花种种蔬菜,那是狄然曾和他描述的未来。
梦中的狄然穿着鹅黄色的连衣裙,和初见时一样,岁月没有带走她半分桀骜和容颜。
她跪在院里的青砖石上低头种花,手里粘着培花的黑泥。太阳热辣辣的,将她晒出一头薄汗,她一抹脸,脸上便沾满了土。
他想去帮她擦汗,动了动才发现腿脚蹒跚,他伸手摸脸,皮肤皴皱,像坑洼的地表。
他站在原地,没有上前。
她如记忆中一样明艳动人,而他却风烛残年。
“陆川。”
身后传来声音,狄然又出现在厨房。
她从门后探出脑袋,朝他招手:“你过来。”
他忍不住朝她走去,梦中海滨小院变回熟悉的屋子,他一路过去,蹒跚的步伐变得有力。
他转头看镜子里英俊的少年,时光轮转到那年夏天。
狄然穿着他的t恤,松松垮垮盖住腿根。
她在厨房做土豆泥,从碗里舀起一勺黑乎乎的黑暗料理伸到他嘴边。
“好吃吗”她满脸期待,眼里有星星在闪。
梦里尝不出来,但陆川依稀记得那年她勺子里土豆泥的味道。
――盐加得太多,土豆没熟还结着块,吃进嘴里一股咸咸的土味。
“好吃。”他咽下嘴里的东西,从后搂住她柔软的腰。
“我不走了,我哪也不去。”他声音哽咽,忍住热泪盈眶的冲动,“你别离开我,好不好”
狄然笑了,捏他耳朵:“说什么傻话”
她一笑,屋里处处出现她的身影。
她抱着猫在沙发上看电影。
她趴在床上吃雪糕看漫画。
她和他一起坐在书桌前,他看书,她画画。
……
每一个有她的角落都有他。
陆川看着年少的自己,温柔的目光和宠溺的笑容,只要她在身边,他的目光一定落在她身上。
过往的画面如万花筒里精美的花纹,随着转动一幅幅一帧帧出现在眼前。
又像脆弱的彩色玻璃,他触手上去,乍然碎成一片片。
少年陆川从满地泥泞中抬起脸,下一秒又被人踩回水洼里。
他鼻子浸在水中,水呛到肺里,让他几乎不能呼吸,污水渗透薄薄的衣服,满头的血顺着鼻梁流进眼睛,他看不清四周的人和景,只能听到一群男孩残忍的哄笑。
太阳拨开乌云,将灿烂的阳光洒在窄街对面。
那里是夏天最平和的风景,蓝天、白云、摇曳的树影,和他眼前所见截然两个世界。
女孩抱膝坐在路边,阳光落在她粉红的裙子上,照得胸口的水钻闪闪发亮,又落在她黑色的小皮鞋上,映出一块白光。
她唇红齿白,皮肤是轻薄的象牙色,小腿莹莹露在外面,透着粉、透着血管的浅蓝。
她坐在路边生闷气,身后衣着贵气的半大男孩好声好气哄她。
她撒娇的模样像个小公主,带着矜贵的娇气,与这残破县城街景、与他这一身脏污格格不入。
那时的少年孑然一身,所拥有的全部不过是身上洗得发白的衣服、两块一包的廉价香烟、永远挺不直的腰杆和深入骨髓的阴郁,换成那时的他,一眼都不敢多看她。
――那是天差地别的人生,更是他仅剩的、用以小心翼翼保护内心深处的自卑的自尊。
可他此刻在梦里,梦里的人什么都不怕。
少年陆川从地上爬起,他眸光明亮,攀过层叠的山峦,穿越无边的迷雾,带着满身伤痕与一腔孤勇,走到绚烂的日光下,那离她最近的地方。
他浑身是血,衣衫被脏水浸得湿透。
女孩抬起头,怔怔地看他恶鬼般狼狈的面容。
他踉跄着跪在地上,恨不能用尽毕生力气,抱住她单薄的肩脊。
昨夜的暴雨在地面留下一滩浑浊的水洼,水洼之中,映着碧蓝的天空。
他望过去,雨过天晴的穹顶,挂着一弯彩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