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衣漫无目的地狂奔了一通,脑子中,也渐渐捋清楚了一些事情。
这大约算是一记情伤。
祸起于无因,伤到了陌少,更伤到了她自己。
四哥说,人一旦入情,便易五阴炽盛,起惑造业,由此而而生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七大苦苦。
她见爹娘、大哥、二姐,便觉情乃欢喜,乃慈悲心,乃口齿相噙耳鬓厮磨,乃执手偕老生死与同。
她却不知情-事多磨,所苦处,更甚黄连。
只是深衣也并非是深闺痴儿女。她性子洒脱,只觉得这事情她现在想不通,总有想通的一天。他身子恢复,还要些时日,有徐先生夫妇照顾着,必定无碍。而她却还有事情要去办。
去宝林寺找四哥,不料又扑了个空。问寺院的方丈,才知四哥临时被召去陪同皇帝南下私访去了。再去梨园,也找不到刘戏蟾。
四哥不在,她身无信物,也无法与内库之人联络。其实便是联络到了,她自己也不敢轻易相信。还是得去先找到四哥。
深衣料想着皇帝与四哥南下,既是私访,行走的必然不是寻常路线,难以揣测。但若是回来,八-九不离十是会走最快的水路。
深衣于是循着通贯南北的大运河南下而去。
就算找不到四哥,直接去到内库在天姥城外的宝船厂,也是可以的。因为船图最终是要交给他们来制造。
她并未走很快,只因为她也不知道四哥在什么地方。只能到了一个地方,便周详打听,确认四哥和皇帝一行并未返回经过,才继续前行。
她记住了阿音的话,换了最寻常姑娘家的衣裙,低调行事。她从未来中原游历过,这一路,也就伴着游山玩水逍遥而过了。
过去有时候和三哥闹翻,她也常一个人四处闲逛,亦觉得自得其乐。
可这一回,她突然觉得落寞了。
常常清晨半梦半醒的,还没睁开眼睛,她便习惯性地把手向床里侧搭去,迷迷糊糊叫道:“莫陌!”
——却枕寒衾冷,满室寂寥,无人应答。
深衣揉揉眼,瞪向空荡荡的帐顶,叹叹气又叹叹气,突然觉得自己就这样跑掉,确乎太糊涂了些。
她自己难过,却没有去想一想陌少的感受。
他和自己在一起,明明就是开心的。
既然他喜欢和自己在一起,自己又跑掉了,那岂不是让他更不开心
他说来日方长,那么自己过去对他不好了,后面还有好多好多日子可以陪伴他,逗他开心,和他……呃,卿卿我我什么的……他每每矛盾挣扎,却欲拒还迎,分明就是喜欢的……
想到这里,深衣脸上发烧,又羞却又恨不得马上跑到他身边,窝进他清瘦却温暖有力的怀抱里。
爱-欲恰如罂粟,她初初尝得滋味,便已经欲罢不能了。
她打定了主意,待送罢船图,定要马上去寻他,然后断是无论再发生什么,都不要再离开他了。
过了淮河,很快便进了扬州地界。深衣在扬州城中四处打听了一番,得了可靠消息:皇帝方在天姥城出现过,尚未北返。深衣略略放了些心,便放松了心情去吃那天下驰名的淮扬菜。
穿衣行事可以再低调再朴实些,在吃上面,深衣却从不会亏待了自己。
寻了扬州城内最负盛名的老字号,深衣坐下后直接点了拆烩鲢鱼头、扒烧整猪头、蟹粉狮子头配成的“三头宴”,鸽子、野鸭、家鸭三重套叠的“三套鸭”、扬州老鹅、琵琶对虾、鸡汁干丝等满满一大桌菜。菜形样样精致,香溢四座。深衣深深赞叹,埋头吭哧吭哧大吃起来。
正吃得满手油腻,腮帮子里还被一只鸭腿塞得鼓鼓的,忽见一个玄衣的公子撩袍在桌子对面坐了下来,一柄铭有“照胆”名号的古朴宝剑搁到桌边,剑柄镌着“张子山”三个字,以及武库衙门的官印。
“浆公几”
深衣含着鸭腿,讶然抬头,映入眼帘的便是张子山朗然温煦的笑意。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
“泥紧么在介里”
“真的是你啊,深衣。”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说话,张子山含笑抬手,示意深衣别急,先吃完东西再说话。
深衣低头努力地啃掉那只鸭腿,听见张子山轻笑道:“我发现了,只要哪里有好吃的,就一定能碰见你。”
深衣不好意思地一笑,想起她离开京城前,曾去过张府。
张家不愧是造园世家,府中重楼叠阁,园中园,景外景,曲廊环水,花石相映,真真仙家洞天。
她遍寻了整个张府,除了几个家丁奴仆,不见其他人影。一问才知张子山数月之前,探案验尸时不小心中了剧毒,不得已外出觅医去了。深衣本想探问他连环命案的事情,只得作罢。然而失望出府时,却被一个幽谧配园攫住了眼神。
吸引她的不是假山湖石,而是千株樱树。如此多的樱花树,春日绽放,定是美轮美奂。
可是深衣在扶桑居住过,从那叶脉的细微差异上,识出这些都不是中原土生土长的樱花树,却是扶桑所特有的御衣八重樱。
深衣潜入那配园中花木掩映的楚风阁子,却也只能找到一些造园图纸、山水美人的水墨画,再找不到其他与他真实身份相关的东西。
只怕那贺梅村,真的是扶桑人。
既然是个潜伏已久的细作,那自然是不会轻易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倒是那些樱花树,或多或少地泄露了些许思乡之情。
应该正是十三个人都是扶桑细作的原因,皇帝才亲自介入了此事,下旨终止了这桩连环命案的调查,以免打草惊蛇。
张子山彼时一心寻得杀人凶手,对朝廷阻止他继续调查下去的作为愤懑不平,想必并不知晓他的继父,竟然是个深藏不露的扶桑细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