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素秋九月, 山间落叶铺满地,秋风起,卷起枝叶尘沙, 像是狼烟滚滚, 侵蚀着日头。
装饰着热孝的马车行驶在道路上, 轿子上缀着的银铃叮叮当当地响着, 随行的侍从并不算多, 不足百人。
这样的队伍,对于流寇来讲,无疑是鲜美的肥肉。
若是运气好了, 马车上是年轻貌美的小娘皮, 酒足饭饱后, 好好享乐一番, 快乐胜过神仙。
流寇蜂拥而至, 素白色的马车被围在中间。
远处突然传来喊杀声,战马嘶鸣, 侍从声音慌乱,对轿子里的人道“夫人, 是流寇。”
樊见微知道是流寇。
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草芥, 流寇与乱军所到之处, 寸草不生。
她这种人,落在流寇手里, 更是生不如死。
她不怕死, 只是有些遗憾, 临到死了,也不曾见到想见的人。
樊见微垂眸,手指轻抚着怀里的画卷。
这是荆南五郡和江东之地的地形图,她画了好久的东西,怕是再也到不了他手上了。樊见微闭了闭眼。
半夏是与樊见微一同长大的丫鬟,随她一路流离,见识过流寇的残暴,一听到外面有流寇,便吓得瑟瑟发抖。
樊见微伸出手,理了理半夏的鬓发,将半夏的头靠在自己肩上。
樊见微闭上眼,轻轻拍着半夏的肩膀,柔声道“别怕,无论去哪,咱们总在一处的。”
喊杀声越来越近,一直颤抖着的半夏却从她怀里坐了起来,拉着樊见微,颤着声音道“夫人,你不能死,我我保护你,咱们逃逃到城里就安全了。”
半夏声音刚落,一支利箭穿过轿帘,射在她面前的靠枕上。
利箭上带着血,很快染红了素白色的靠枕。
半夏打了一个激灵,一声尖叫,身体软绵绵地倒在轿子上。
樊见微拔出利箭,拿出帕子擦了擦利箭上的血,对着自己的脖子,眼睛一闭,便要刺下去。
利箭刚触及她柔软的肌肤,她便被半夏拽住了手腕。
半夏哭道“夫人,您别这样,您还要替主公看这盛世天下呢,您不能死。”
“我们总有办法的。夫人,您这么好又这么善良,老天肯定舍不得您死的。”
就在这时,轿外又传来一阵战马疾驰的声音,周围流寇的叫嚣声越来越小,最后归于平静。
半夏趁着这个空档,一把夺过樊见微手里的利箭,扔在一边。半夏脸上还挂着泪,又哭又笑,小声地安慰着樊见微“夫人,你别做傻事,有人来救我们了。”
男子清朗的声音像是山间的清风掠过潺潺的溪水“你们没事吧”
许是男子的声音没有流寇那般凶神恶煞,半夏没有刚才那般害怕,小心翼翼掀开轿帘一角。
盔甲一旦穿在身上,再怎么温和的人,都会变得骇人起来,可面前的男子却没有这种感觉。
银甲白马,清隽无俦。
他不像个沙场饮血的蛮横武夫,更像一个月下舞剑、竹林吹箫的侠客。
他可真好看。
绯红自半夏耳根蔓延开来,半夏看晃了眼。
好半晌,半夏方回神,吸了吸鼻子,道“你你是谁”
男子一声轻笑,声音朗朗“在下,常山赵子龙。”
常山赵云
竟然是他。
樊见微瞳孔微微收缩,手指微紧。
她以为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中平六年八月,董卓进京,废汉帝刘辨为弘农王,立九岁的刘协为帝。
天下为之震动,大汉江山在风雨中摇摇欲坠,乱世形态渐显。
她的父亲与祖父为废立皇帝之事据理力争,激怒了董卓,被董卓下令灭三族。
之下,文人的风骨是冥顽不灵和不识时务。
被抄家灭族前,父亲对她道“樊家世代深受皇恩,断然做不出奴颜卑骨之事,奸贼误国,为父不得不死谏,以全樊家之忠义。可叹此举连累全族老小,是为父之过也。”
“然,战乱之后,便是大治。去吧,替为父好好看一看,是何等的大贤,拯救万民于水火,踏平乱世书赞歌。”
樊见微点头,跟着忠仆离开长安,一路流离,在河北之地遇到了贼寇,被小小的赵云救下。
那时候的她为了避人耳目,做男装打扮,也并未姓樊,取樊字的木为姓,单名一个微。
她把父亲留给她的遗物麒麟佩一分为二,送给赵云。
赵云拿着玉佩,笑笑道“小兄弟,你要与我结为兄弟吗”
她只是抿唇笑着不说话。
赵云身上有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让颠沛流离的她不愿再流离,她问赵云可曾娶妻,赵云道“霍去病曾说过,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等乱世结束了,我再娶妻不迟。”
她问赵云“那乱世什么时候能结束”
赵云道“或许五年,或许十年,或许二十年。”
她想了一会儿,道“你现在十二,五年后你十七,十年后你二十二。”
说到这,她声音微顿,抬头看着赵云,道“唔,我等你到二十二,可好”
赵云笑了起来,道“你等我做什么你生得好看,再过几年,便会有人给你说妻了。”
她脸颊微红,小声道“你也好看。”
赵云忍俊不禁,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道“恩,咱俩都好看。
赵云心怀天下,远去去从军,她便在常山等赵云,等了一年又一年,赵云始终没有回来。
公孙瓒与袁绍交恶,常山郡作为两军相交的地方,烽火长燃,杀戮不断,仆人要带她避祸南下,她不愿离去,仆人便在她饭里下了迷魂药,再度醒来时,她已经不在常山了。
后来她流落桂阳,桂阳太守赵增识破了身份,赵增以她身边仆人性命做威胁,她不得不嫁给赵增。
新婚之夜,她为自己准备了一杯毒酒,尚未喝下,院子里传来赵增暴毙的消息。
赵增死后,赵增的弟弟赵范做了桂阳太守,赵范自比吕不韦,她便是那奇货可居的货物。
如果说赵增只是用仆人的性命威胁她,那赵范,便是连威胁也不威胁,提着她仆人的人头,丢在她脚边,笑眯眯地问她,嫂嫂安好。
鲜血染红地板,她身体止不住发抖,却哭不出来。
父亲曾说过的大贤拯救天下,她或许再也看不到了。
这个乱世,太长太长了。
仆人被杀的只剩下半夏。
赵范再送来房中术,春宫图,她安静接下,安静去学,实在透不过气了,便去城外祭祀赵增。
赵范所图甚大,自然要给她造势。
单是漂亮还不够,她还要与这个时代的女子不同。
她是“贞洁烈女”,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去祭祀亡夫。
赵范说,这样会让男人对她更有征服欲,她面无表情不说话,画着荆州五郡的地图。
去城外祭祀赵增,是她唯一能喘息的机会,在那里,她的画画得更快。
赵范发现她画地图,并未制止,笑眯眯点头,道“不错,寡妇烈女,又是才女,必会得当世英雄喜欢。”
她画画不是为了讨好赵范让自己好过些的。
她是给赵云画的。
官渡之战,赵云单骑救主,一战成名,视千军万马如无物。
她想把地图给赵云。
赵云生平所愿,是天下一统,百姓能安居乐业,不再受战乱之苦。但现在江东有孙策,西凉有马超,汉中张鲁,成都刘璋,还有荆南五郡的赵范,无论哪一个,都是虎踞一方的诸侯。
想要在他们手里夺回天下,需要花费十年,甚至二十年的时间。
她是世间大儒养出来的女儿,不懂得耍刀弄棒,没办法陪赵云并肩作战,她能做的,便是将自己走过的路绘制下来,翻阅古书,询问百姓,画上一副天下的地形图。
她现在在桂阳,隶属荆州,所问到的,只有荆州与江东的地形,所以她现在只画到了荆州与江东。
赵云刚随丁璇平定了北方,下一个目标多半是江东的孙策。
想要攻打江东,必要先取桂阳,她把地图时刻带在身上,便是有朝一日遇到了赵云,把地形图给赵云。
上天怜悯,今日让她遇到赵云。
樊见微睫毛微颤,水汽在眼底弥漫。
只是有些可惜,她还记得赵云,赵云却不一定记起她了。
赵云素有侠义之心,救过的人不计其数,或许早就忘了那个清秀柔弱又爱哭的“小兄弟”。
樊见微手指微紧,手肘撞到了轿子上的矮桌,放在矮桌上的画卷从矮桌上滚下来,一路滚到轿子下,秋风一吹,山脉与城池清楚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亲卫微微一怔,将画卷捡起来,捧到赵云面前,看了一眼马车,向赵云请示道“将军,这是荆南五郡和江东之地的地形图。”
赵云眉头微动,看向轿子里的女子。
阳光掠过轿帘落在她身上,她一身素衣,挽作妇人鬓的黑发上斜斜地插着几支银簪子,安静柔和的气息与周围的杀戮格格不入。
有她在的地方,时光仿佛都会停滞不前。
丁璇说得对,樊见微确实有倾城倾国之色。
只是这倾城倾国之色,好似在哪见过一般,看上去有些面熟。
赵云迟疑了一会儿,道“樊夫人”
樊见微垂眸,长长的睫毛在她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的声音很轻,像是羽毛拂过人的心口“将军救妾一命,这张图,便送与将军吧。”
赵云接过亲卫手里的地图。
地图画得极用心,山川与河流相互交错,城池点缀其中,荆南五郡与江东之地在图上蔓延开来。
若这个地图是真的,攻破荆南五郡和江东之地将会事半功倍。
这张地图无论落到谁手里,都会被人奉为至宝,绘制此图的人,也会被人奉做上宾。
赵云把图卷了起来,抬眉看着樊见微。
樊见微是赵范的寡嫂,而赵范,是桂阳的太守,与江东的孙策私交甚好。
桂阳城在找房的治理下,也算太平,但城外流寇从生,赵范却不曾派兵剿灭。
明知流寇众多的情况下,还让寡嫂出城祭祀兄长,且身上带着这般重要的地形图
此事必有蹊跷,或许,是个圈套。
赵云把图递了过去,道“此图贵重,云不敢收。”
樊见微抬眸,秋水般的眸子里映着面前白衣的将军,眸光颤了一下,道“与我的性命相比,它不算贵重。”
“将军若不收,便毁了吧,莫叫此图落入他人之手。”
赵云看了看樊见微,眉头微皱。
这个女子,好生面善。
赵云犹豫了一下,道“既是如此,多谢夫人赠图。”
樊见微让半夏放下了轿帘。
轿帘外,赵云的声音让人莫名的安心。